泪河
颜怡选
某日,在与弟弟的微信聊天中,谈起了老家前面的那条河。忆及往昔,俩人不禁怅然。“老哥,你写写这条河嘛。”我有必要用文字作网,去打捞藏于这条河里关于幼时渐渐模糊的记忆碎片。
这条河位于与我老家相邻的水头公馆旧址前面,原为横阳支江古河道。河上有座石板桥,名为公馆桥。据考,当年戚继光入闽抗倭曾从此桥过。虽从小在河边玩耍,然在数月之前,我甚至不知道这条河的名字,每每谈及,往往用“老家前面的那条河”代之。后查阅相关资料,方才知晓其名。
我是在这条河里学会的游泳。父亲单手托举着我的下巴,使我的身体悬浮于水中,尔后,示意我用双脚拍打水面,上肢交替划动,以保持身体平衡,其牵引着我缓缓向前游。见我已略微熟悉水性,父亲悄然将手撤离。失去了托举,我身子倏然一沉,顺势下坠,霎时失了章法,四肢胡乱挥蹬。只闻“咕咚”几声,河水猛灌入腹中。少顷,忽觉背后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我攥起。出得水面,见我面带愠色,父亲盈盈欲笑道:“再喝几次河水,你就学会游泳了,我当年也是这样学会的。”
果不其然,待喝了几天的河水后,我便学会了最为原始的游泳姿势之一——狗刨式游泳。虽泳姿不雅,好歹也是学会了。父亲甚为得意,若干年后,如法炮制将此项绝技传于弟弟。其时,为彰显身为大哥的气魄,我站在岸边指着河中央跟刚学游泳的弟弟说:“老妙,你待会儿看那里,我潜下去吐泡泡给你看。”说罢,纵身一跃。指哪潜哪,如有神助。待我游回岸边,便收到了弟弟近乎崇拜的眼神。
每每夏日午后,约上三五好友,一路狂奔至河边,一头扎进清凉的河水中,烦闷顿消。飞溅起的水花,淋湿了在埠头洗衣服的妇人,惹得一阵笑骂。众人向其做个鬼脸,随即潜入水底,畅游其中。
少时,我时常与堂哥在相距公馆桥不远的河边钓鱼。择取一根粗细适宜的竹子,绑上从镇上文具店买来的钓鱼线、鱼钩及用鸭毛自制的浮漂,即成一杆称手的钓鱼竿。当时流传着一则至今尚无科学依据的传言,钓鱼竿不能让女孩子跨过,否则会钓不到鱼。我对此深信不疑。制作钓鱼竿时,我对家中女眷再三叮嘱,勿跨。然妹妹趁我不备,将其一跨而过。悲也。虽心有余悸,然钓鱼竿已制成,丢之可惜,便将之留下。
堂哥乃垂钓高手也。连着几个夏天的傍晚,雷雨来临前,其俱往河边钓鱼,渔获颇丰。我紧随其左右,望能学之一二。堂哥找到钓位,将米或用米糠加黄酒搅拌而成的糊状之物,抛洒于水中,是为打窝。鱼钩串上蚯蚓为饵,放入方才打窝处,静待之。未几,浮漂微动,继而复位,后微微上浮复又徐徐下沉,如是者三。堂哥瞅准时机,猛一提竿,水面银光一闪,一物破水而出,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被其单手接住。上鱼了。
我在旁羡慕不已,依样画葫芦,照做之。然终是不得其法,渔获寥寥。定是钓位之故。我央求堂哥调换位置。其应允。然则,状况如斯矣。侧目窥探堂哥,其坐在我原先的钓位上,复又提竿不止。懊恼之余,忽忆及先前钓鱼竿曾被妹妹跨过,顿悟。我钓鱼“空军”,妹妹要负很大的责任。
鱼久钓不获,遂退而求其次,改捡拾河边的田螺,其虽不及鱼肉鲜美,好歹也算是河鲜。捡田螺无需技术含量,不多时,原先用来装鱼的水桶渐满。正欲离开,见一石缝中田螺颇多,寻思捡完便归家。伸手探入石缝中,忽觉手指触及一冰凉光滑之物,大惊,遂抛下水桶,撒腿疾驰而去。嗟呼,忙活一下午,空手而归,悲哉!
河岸两侧有农田分布,灌溉之水皆取于此。每到农忙时节,闲置多时的柴油抽水机便有了用武之地。抽水机为村民共同出资购置,供各家轮流使用。农田需灌溉时,父亲与伯父一前一后用扁担扛着抽水机,迈着碎步,走过公馆桥,抵达河边。我扛着铁制抽水管紧随其后。待抽水机组装完毕,将水管加满水,便可启动了。只见父亲扎着马步,身体微微前倾,左手扳住减压阀,右手握住摇把做顺时针转动。伴随着转数的加快,柴油机渐渐发出震耳发聩的咆哮声,由疏到密。父亲大喊一声“起”,双手同时撤去,柴油机便“嘭嘭嘭”运作开来。须臾,白花花的河水从水管喷涌而出,犹如一条水龙,扑向农田,滋润土地。
后来,村里沿河办了几家私人造纸厂,将未经任何处理泛着白色泡沫的污水直排入河。在造纸厂厂主的腰包逐渐鼓起来的同时,河里的鱼也渐渐浮了起来。河面黑压压一片,满是张着大口仰头呼吸的鱼。村民们见状,纷纷手持抄网围挤在岸边,摩拳擦掌。放学后,我将书包往家里一放,抓起抄网,直奔河边。鱼近在咫尺,似唾手可得,然待抄网靠近,鱼警觉,猛一摆尾,隐没水中,徒留岸上之人阵阵叹息。终是水中含氧量不足,致鱼无法久潜,不多时,鱼儿复又在不远处探出头来。村民眼疾手快,将其收入网中,含笑而归。我反复观摩实践,终捕获一尾草鱼,疾速归家宰杀烹饪,打了牙祭。
小河总是静静地流淌,除了刮台风下暴雨致河水暴涨淹没农田外,更多的时候,润物无声。人们总是对她无度地索取、蹂躏,将生活污水及工业废水向其排放。终于有一天,她累了,水体开始发黑发臭。人们对其避之若浼,往日河边嬉水的孩童、涤洗衣物的妇人、垂钓的钓者,纷纷掩鼻而去。造纸厂排放带纸浆的污水,在水面结成块,是其结痂的伤口;不时从水底冒上来的气泡,是其痛苦的呜咽。河面一片死寂,了无生机。
后来,举家迁往县城居住,极少回老家,对那条河往后的命运便知之甚少。2013年,浙江省提出“五水共治”的政策,即“治污水、防洪水、排涝水、保供水、抓节水”。我陆续听闻老家来店里剪头发的同村人提及关于那条河的变化。造纸厂拆了,河水变清了,鱼儿回来了,河流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生机。
前不久,借喝喜酒之名,我回了趟老家。伫立公馆桥桥头,凭栏四望。早年与堂哥钓鱼的地方已被一片竹林所取代,枝叶葳蕤。桥上历经风雨及脚掌磨砺起了岁月包浆的青石板,已被灰色的混凝土所覆盖,一同被封存的还有其往日的荣光。物是人非,当年戚继光及祖辈们的步伐早已远去,唯有桥下的横阳支江古河道,流水依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