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心动魄！靖康前夜陈桷的外交经历 ——纪念温州首位探花送伴金使900周年

　　林加潘

　　陈桷(1091—1154)，字季壬(任)，温州平阳蒲门(今苍南蒲城)人，是苍南历史上唯一被《宋史》立传的人物。北宋政和二年(1112)，他以上舍生身份高中进士，廷对第三，成为温州历史上首位探花。此后，他从冀州兵曹参军一路做到礼部侍郎，晚年受命知广州、兼广南东路经略安抚使，未及赴任便去世，享年64岁。其子陈汝贤、孙陈岘、曾孙陈昉、玄孙陈均皆登仕籍，祖孙四代在温州方志中“组团立传”，堪称宋代苍南最耀眼的家族“学霸天团”。

　　900年前的北宋宣和七年(1125)，汴京尚沉浸于岁末灯市，金人却已三度遣使叩关——告庆、报谢、贺天宁节，一队队使团名为外交，实为侦察兵。探花陈桷奉命陪送其中一批金使北上。他路上接触的人、讲过的话、记的密录，关乎宋金两军虚实，更关乎“靖康”前夜的国家安危。可惜这段惊险旅程在旧籍中只留下几行淡墨，后人亦未细究。今日，我们拂去《宋史》《金史》《三朝北盟会编》上的厚厚尘埃，还原陈桷的送伴路线、往返日程与金使真貌，以此短文遥祭那位在风雪中护送“狼群”的宋朝外交官——

　　900年了，故乡人还记得您。

　　送伴背景

　　危旌欲坠北风前

　　政和五年(1115)正月，完颜阿骨打称帝，建国号“金”，金国由此登上历史舞台。宣和二年(1120)，宋金两国缔结“海上之盟”，约定联合攻辽。然而同年十一月，方腊起义爆发，北宋朝廷急命童贯率精锐南下镇压，一时无暇北顾，影响盟约履行。宣和三年(1121)正月，金军攻占辽中京。宣和四年(1122)前后，辽国恰又发生严重内部动荡。宣和五年(1123)，宋金联合灭辽，北宋朝野上下为之欢庆。同年八月，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病逝，其弟吴乞买继位，改元天会。与阿骨打信守盟约、克制行事不同，吴乞买更具扩张野心，且在联宋攻辽过程中察觉到宋军战力薄弱，渐生南下之意。

　　宣和七年(1125)二月，辽天祚帝耶律延禧被金将完颜娄室俘获，辽国正式退出历史舞台。金国腾出手来，立刻把刀口转向南方。同年七月初一，宋河东义胜军发生叛乱，使金国进一步掌握宋廷内部虚实。金国因此攻宋信心大增，迅速推进攻宋准备，据《金史》记载：(1)七月甲申(十五日)，诏南京括官豪牧马，以等第取之，分给诸军(同日，以耶律固等为宋报谢使。)；(2)八月壬子(十三日)，诏有司拣阅善射勇健之士以备宋；(3)十月甲辰(初七)，诏诸将伐宋。就在“战鼓即将擂响、杀机已然刺骨”的缝隙里，陈桷接到一纸诏令：伴送金使，一路北上。

　　送伴记载

　　连襟笔录证金谍

　　送伴使是宋金交聘制度中负责陪同金国使团直至其出境的重要官职。关于陈桷担任此职，现存最直接且详尽的记载见于南宋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所引朱胜非的《秀水闲居录》：

　　宣和七年(1125)，童贯为宣抚司，至河东闻契丹主天祚皇帝者匿於近塞，报金人取之，乃露章称贺，云《耶律氏灭亡表》……金人既得虏主(改作天祚)，即谋南侵，遣人使三辈，初曰都谢通好也，次曰告庆得天祚也，次即贺天宁节使也。使传继来，河朔至京州县供亿迎送，固已疲弊，且窥觇道路，使我不疑。十一月三使皆归，即举兵。有郎官陈桷为送伴使至境上，虏人已宣言大举，公为攘夺无常仪，桷语燕帅蔡靖，靖怒曰：“安有是事？请示传言之人，当斩之以狥。”桷惧，驰还，不复敢言，但恳求外补，除福建提刑而去。

　　朱胜非(1082—1144)在宋高宗时期曾两度拜相，其岳父邓洵武曾任知枢密院事。值得注意的是，陈桷亦与邓氏有姻亲关系，据《建炎以来系年要录》载，绍兴四年(1134)陈桷因“与宰执朱胜非同壻邓氏”而主动请求避嫌。此记载证实陈桷与朱胜非实为连襟，两人一为亲戚，二又同朝为官，信息源直接，故《秀水闲居录》所记当属可信。民国《平阳县志》给陈桷传新加了一句旁白：“(宣和)七年，差送伴金使，还，言女真将渝盟”。而对于金国使团，《秀水闲居录》给出了点睛点评：“窥觇道路”与“使我不疑”，也就是说金人的“笑脸”背后是窥路与麻痹战略。

　　送伴对象

　　鸿儒持节耶律固

　　依宋金交聘制度，接、送伴使与金国使团实行一对一接待。要明确陈桷的接待对象，首先需先厘清金国三批使团的基本情况，如顺序、行程等。《秀水闲居录》载其依次为：都谢通好使、告庆得天祚使、贺天宁节使。而《金史》则明确记载：六月遣李用和(一作李孝和)等为告庆使；七月遣耶律固等为报谢使；未载贺天宁节使。

　　通过对照《大金吊伐录》中《报南宋获契丹昏主书》、《三朝北盟会编》所引蔡京子蔡絛《北征纪实》等文献，可以辨明：第一批为告庆使李用和、王永福，其接送伴为马扩和李子奇；而第三批贺天宁节使亦确实存在，其送伴使上报了宋军军容强盛、金使恭顺的情况，与陈桷“女真将渝盟”的警示截然不同，该批使团送伴使显然非陈桷。由此推断，陈桷送伴对象是第二批报谢使团，使团正使为耶律固。

　　耶律固，又作移剌固，原为辽国重臣，学识渊博，曾担任辽天祚帝的傅导官，官至总知翰林院事，出使过高丽。辽亡后入金，精通汉文，并曾奉诏修撰《辽史》，堪称北地鸿儒。北宋朝廷派遣文采出众的探花郎陈桷送伴，是文采对文采，学霸对学霸的安排。按惯例，陈桷先迎于境上，京城外交活动结束后，再一路送到边界，一人肩挑“接伴＋送伴”两副担子，全程陪聊、陪宴、陪观兵，表面风光，实则暗战。

　　送伴日程

　　旬日三使接踵至

　　按照交聘制度，使团行走路线相对固定。宣和六年(1124)陈桷同年进士许亢宗奉命出使贺金太宗吴乞买登宝位，次年回，著有《宣和乙巳奉使金国行程录》。据该行程录，宋金两国首都之间行程为61天。金国三批使团时间安排为：(1)第一批告庆使团，六月二十日下诏，九月二十四日入国门，十月初二宋徽宗赐宴，约十月初七离京。(2)第三批贺天宁节使团为贺宋徽宗生日(十月初十)而来，约提前五天(十月初五)抵京，庆典后五天(十月十五)离京。(3)第二批报谢使团七月十五日下诏，其离开开封时间应介于第一批(十月初七)与第三批(十月十五)之间。

　　十天之内，三队人马首尾相接，驿路灯火昼夜不息，沿途州县负担沉重，正如《秀水闲居录》所言，“使传继来，河朔至京州县供亿迎送，固已疲弊”。对手早在八月就已开始备战、十月正式下诏伐宋之际，宋朝却仍忙于繁冗的外交礼仪，也充分说明金国的迷惑策略明显奏效。

　　更具历史吊诡意味的是，陈桷刚完成使命踏上归程，便在途中遇见新任“接伴使”傅察意气风发地北上，准备迎接金国“贺正旦使”。据《傅察行状》记载，他已风闻边境告急，消息来源应是陈桷。然而，傅察并未因此放慢脚步，仍执意前行。等待他的，不是金国使者，而是金军铁骑；金军的鼓角声，最终成了他的挽歌。

　　一个急刹掉头，捡回性命；一个循规蹈矩，血洒边关。两者不同的选择与结局，尖锐地揭示了在宋廷整体沉醉于虚假和平、情报系统严重滞后的情况下，个别官员的清醒与整个国家机器的麻木所形成的巨大反差。

　　研究价值

　　尘牍窥斑照古今

　　《秀水闲居录》不足百字的记载，是打开宋金暗战的一把钥匙，结合《三朝北盟会编》《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大金吊伐录》等文献可得出以下研究价值：

　　(一)首次详细梳理三批使团细节。本文基本厘清了各使团的下诏时间、主要使臣及在宋境活动时间线，给金国战前的“外交烟雾弹”做了本“台账”，填补了该历史节点使团活动的细节空白。

　　(二)填补宋金交聘制度研究的空白。以陈桷为样本，深入探讨接送伴使的选派原因、辨析送伴对象及其在交聘链条中的关键作用，丰富了宋金交聘制度的层次性认知。

　　(三)创新交聘过程中的谍报视角。从谍报视角揭示金国三批使团的本质是利用外交仪节进行战略麻痹与情报搜集。交聘制度史、军事史、情报史同框出场，给“靖康之变”为何来得那么迅雷不及掩耳补上了最隐蔽的注脚。

　　(四)深化对陈桷其人的立体化认知。突破其“温州首位探花”的单一形象，通过送伴使这一关键经历，塑造了一个身处历史漩涡、既敏锐又审慎的复杂官员形象，使其历史形象更为丰满真实。

　　短短百字旧档，像一束手电照进夹壁墙：900年前，有人已经用“礼节”给战争铺红地毯；900年后，我们借这点微光，得以看清外交笑容背后的刀光剑影。今天，当国与国之间会晤、公报、联合声明层层叠起，我们尤须把这份微光调成警示灯：制度若无硬实力与底线思维托底，微笑随时可能崩裂成刀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