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闲人”
沈德磅
时节临近秋分,一年的劳作算是收了尾,无需翻地,不用堆肥,谷子也已晒干进了仓,雨怎么下都是无关紧要的。山路泥淖,雨水湿寒,人们脱去单衣,换上长衫,不管不顾地关起门来过几天清闲的日子。鸡不知去了哪里,狗也没了影踪,院门一关,时间、雨水和纷纷扰扰也就被挡在了门外。
一起被挡在门外的,还有森和他的叩门声。我从森的跫然足音里就已听出了他的来意。森是来负荆请罪的。其实,我并无怪他。当森把一筐猪草和我护送到家,继而又以无比愧疚和悔恨的神情看着我,森问我:“还会好吗?”我答:“会的。”森手足无措,我故作坚强,当泪珠滑落的时候,一切皆已原谅。我知道,等待森的还有他父母的一顿打。
就在雨水的前一天,我和森因竹林底下一副碓臼争论得面红耳赤,最后扭打在一起。在扭打中,我的手折了。于是,我就成为一个无事可做、闭门思过的“闲人”。
在我们老家,人们是极厌恶“闲人”的。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垂髫小儿,无一不力所能及地在做事情。哪怕是捡几支灶膛里引火的干柴草,或者是抓一把粗糠拌起鸡食来,他们都不得闲。只有老了,老到无法动弹了,才无可奈何地叹气:“我是一个坐吃等死的闲人了。”
但凡在路边遇到一个双手插兜的干净后生,人们都要善意地提醒一声:“后山的地翻了没?明春的肥料堆了没?”而这俊后生往往是支支吾吾地红着脸,躲了过去。若是一个在草丛边抓蛐蛐的孩童,人们就要问他:“兔子喂了没?鸡崽子追回来了没?”这孩童虽没有羞怯地红起脸来,但也若有所思一番,又突然悟到了什么,竟一溜烟地往家里跑去。您还别说,人们就是如此的“爱管闲事”,即使这个人不沾亲不带故,八竿子都打不着,也要生怕因为他的“闲”而坏了哪一家的光景。
手臂骨折,痛是自然的。不过,已经十二岁的我,对于疼痛还能咬牙耐受着,可内心不可饶恕的愧疚是无法抵消的。为了做事而受伤的人,是理应被原谅和同情的人,他自然会得到生活的善待。对于胡闹而出事的人,人们称之为“作”,那就是活该受罪了。人们对“做”与“作”一直是爱憎分明的。
我就曾看到,森在嬉闹时跌倒,擦伤了胳膊和面颊。森只是小声啜泣着,小心翼翼地蹲在溪边,用清水擦拭伤口。瞧得出,他的胳膊划了道口子,血已止住了,若用袖子挡一挡,也就看不见了。森探头往溪水里瞅自己的面影,眼角破了相,渗出的血是浅浅的。这点伤要是出在其他任意部位都算不得什么,坏就坏在伤口落在面门上,位置太扎眼。森倒也机灵。只见他将额头并不富裕的刘海打湿,使劲往一边捋,这发型挺新鲜,眉角已被挡去了大半,不细瞧就看不出伤痕来了。他又捯饬一番,再用袖口揩去泪痕。最后,总算是对自己的模样有所满意。天要暗了,于是森头顶着黯淡的霞光,猫着腰,小心翼翼地回了家。
不过,即使是如此一番乔装打扮,如此一番小心翼翼,还是在洗澡时被父母看出了端倪。在竹鞭子的旁敲侧击下,澡桶里所有的隐瞒在出水的瞬间暴露,如裸露的肌肤一般,一览无余。于是,森赤裸在空气里,又遭了大人“哐哐”的一顿打。森在“闲出事”“长记性”的谩骂中唯唯诺诺、噤若寒蝉。森也真是个闷葫芦,竟没有半句求饶的话。
父亲见他“一巴掌打不出个响屁”的样子就越想越气,于是就越打越起劲。母亲是从来不拦的,她往往会在边上拱火、帮腔:“该打,瞧给闲的。”他们打的似乎不是自己的孩子,只是个无关紧要的物件。这样的动静终于惊动了隔壁的王二婆。王二婆进门拦住了,她护着孩子,“再打不得啦,可打坏了。”森总算等来了救星,这场打骂也就结束了。
我们受的家庭教育大多是如此,一边耐受着父母众目睽睽之下的殴打和责骂,一边苦等街坊邻居的“打抱不平”。似乎只有这样,父母才显得威严,教育才算完整。我和森都是这样的孩子,我们的家庭也大都就是这样的家庭。我们大都是一模一样的。
那是傍晚的时候,我和森从南麓溪滩拢猪草回来。森住内厝,我住外厝,两家就隔了一道弯。走过溪滩,是一片小竹林,出了竹林子,则是一个岔路口,往西是内厝,往东就是外厝了。
我和森在岔路口起了纷争。森指住竹林子问我:“你知道竹林子是谁家的吗?”我知道是森家的,可他这么一问,我就偏说:“这有什么好知道的。”森接着说:“这地是我阿太留下的,地面长出的竹子自然是我家的。还有,那碓臼,也是我家的。”我讥笑:“听说地里长花长草,还没听说长碓臼的。”森反驳说:“难道说,在我家地里,不是我家的,还能是你家的?”我嘲笑他:“难不成,哪个女娃子在这林子里一坐,都要成你家婆姨了。”
祸从口出,就为这一句“婆姨”,森就扑过来和我拼命。我们扭打在一起。年轻的岁月啊,谁的胸腔里不跳动着一颗敏感的心,谁又不怀揣着一个热血的武侠梦呢。于是,“旱地拔葱”“四平马”“千斤坠”“平沙落雁”招式频出,打斗难解难分,但终究有人会棋输一着。森一个过肩摔,我如稻草人一般被丢在地,跌了个仰面朝天。意外,瞬间就来了。
这一次,母亲顾不上打我。我的左手无法举起,母亲判断伤了骨头。母亲领我去了小镇的一个诊所,苏老医生诊断说:“骨折了,上医院吧。”于是,母亲又只好带我去了邻镇的矾矿医院。在医院拍了片,打了石膏,医生告诫:“伤筋动骨一百天。”白色的石膏,白色的绑带,白色的墙体,一切是那么晃眼,我吊着一支笨重的胳膊跟在母亲的后面。母亲轻叹:“唉,花钱买罪受。”母亲没打我,却比打我更痛。我一路低着头。
从此后,我和森谨小慎微,过起了匆忙的日子,轻易未敢再犯了错。三十多年过去了,骨折早已愈合,伤痛也已忘却,因骨折而成为“闲人”的那个少年似乎也与我俩无关。只是今天又逢秋雨,我和森在岔路口再相逢。岔路口的那片竹林不见了,碓臼也不知去了哪里,一条马路从溪滩延伸过来,占据原来竹林子的位置。我和森无法为竹子和碓臼再起争执,人们也不会替荒地和“闲人”揪了心。
森握住我的手,“今天怎么得闲回来?”我看森的脸满是褶皱,像一朵秋菊。我觉得森是看着我的手在笑,我猜他并没有忘记。我也笑着问森:“你不也得闲回来了嘛。”我们相搂着肩,从内厝走到外厝,又从外厝走回内厝,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在老家当起了“闲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