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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尘埃中点亮生命 ——读哲贵《微不足道的一切》与三位父亲的命运交织

发布时间:2025年11月10日 来源:苍南新闻网

  薛思雪

  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日常,恰恰蕴含着生命最本真的力量。

  合上哲贵兄的《微不足道的一切》,窗外夜色深沉。我的眼前交替浮现着三位父亲的形象:小说中罹患阿尔茨海默病绝望无助的丁铁山,现实里与帕金森病刚毅抗争的哲贵父亲,还有我那因脑瘤术后饱受癫痫折磨于三十三年前猝然离世的父亲。

  他们像三束来自不同方向的光,穿透时间的迷雾,交汇在“信河街”这个文学的场域,也照亮了我内心深藏的记忆。这部小说于我,已不仅是一次文学阅读,更是一场跨越虚实边界的生命对话,一次对父辈命运、家庭伦理与生命尊严的深切凝望。

  哲贵在后记《一束光》中写道,父亲确诊帕金森后,“好好的骑着自行车,突然不听使唤,连人带车冲进路边水沟”。这毫无征兆的坠落,是疾病侵袭的隐喻,也是命运无常的缩影。

  我的父亲,当年也是在一次夜间“打虾虮”时,前额重重撞在桥门上,自此埋下脑瘤的祸根。杭州手术归来,他视神经、嗅神经、味觉受损,生活在微光而无味无嗅的世界里,更因部分脑细胞切除,智力受损,性情大变。

  那个曾是多才多艺、豪爽侠气的村里能人,成了需要靠竹丝搔鼻才能打喷嚏,甚至用头撞墙来缓解痛苦的病人。这与丁铁山从“练南拳的刚柔法,一身硬功夫”的威武,到“痴呆了”,拖着长音喊“丁——小——武——”的境况,何其相似!何其悲壮!他们都是被疾病骤然击倒的普通人,共同勾勒出生命在疾病面前的脆弱与坚韧。

  二

  《微不足道的一切》精准地捕捉了这种中国式家庭在疾病与困境面前的复杂生态。丁小武的难题,不仅是父亲的病,更是由此引发的家庭伦理危机。

  妻子柯又红因当年换房被拒,与公公丁铁山“恩断义绝”,“此生不再相见”;而当丁铁山需要照护时,她坚决不让其踏入家门。这种代际间的裂痕与情感纠葛,是无数中国家庭的真实写照。

  丁小武在工厂倒闭、婚姻紧张的多重压力下,选择搬回父亲宿舍,承担起照护之责。这看似“唯唯诺诺”下的反抗,实则是人性深处对血缘责任的无声坚守。这体现了“子欲养”在当代复杂伦理环境下的新含义——一种在价值观裂变中,对孝道底线近乎悲壮的捍卫。

  读至此处,我常掩卷长思。我的父亲术后智力如孩童,常因沉浸于温州鼓词的苍凉世界而打扰我学习,年少的我曾心生怨怼。如今回想,那被疾病剥夺了现实世界的父亲,不过是在艺术的回响里寻觅往昔的豪情与尊严。

  我未能像丁小武那样,在父亲生前给予充分的理解与陪伴,这成了我心中永远的暗伤与愧疚。哲贵笔下的丁小武,某种程度上替我,也替许多身处类似困境的子女,完成了一次精神上的“救赎”。他在照顾另一个“自己”的过程中,找到了与父亲、也与自我和解的方式,小说展现了人性从“逼仄”到“敞开”的动人过程。

  三

  这部作品的深刻,还在于它并未止步于亲情和解的温情。当丁铁山离世,新生命季笑笑诞生,生活似乎迎来转机时,丁小武却被确诊帕金森病,命运的轮回与残酷在此刻彰显无疑。

  哲贵以其冷静克制的笔触,将老年失能、照护伦理、中年危机、生存困境等沉重议题层层剥开,直抵生命意义的终极叩问。丁小武以近乎自虐的晨跑对抗身体的衰败,只要身体“活”过来了,“就又是一条好汉了”。

  跟书中的丁铁山和哲贵的父亲一样,我那被脑瘤和癫痫折磨的父亲,同样以自己的方式对抗着命运的苍凉。“他(丁铁山)年轻时练南拳的刚柔法,一身硬功夫,两三个人近不了他的身。”“丁铁山一伸手,撂倒一个,一抬腿,又一个躺下,相当地轻松,相当地好玩。他上了瘾,乐此不疲。”这与哲贵父亲在阳台上艰难跑步的身影相互映照——“父亲咬着牙,身体前倾,用身体前扑的力量推进……两个小时后,跑步结束。父亲在阳台上不快不慢地走着。这个时候,他的脚步是轻快的,似乎通过两个小时的跑步,他克服了身体和精神上的障碍,跨越到了另一个层面。”他们都以自己的方式证明:即使被命运击倒,也要在泥泞中保持最后的体面。

  我父亲年轻时在村里还算是一个“人物”,60年初中毕业,是村里的最高学历者,当过会计兼生产队大队长。他会弹唱温州鼓词,唱腔粗犷古朴,更有一手打鼓的好功夫。每年端午赛龙舟,他是村里公认的首席鼓手,击出的鼓点震天撼地,催人奋进。但命运的转折发生在他三十五岁那年,脑瘤术后,他的智力大受影响,性情也越发极端。在一个夏日的午后,父亲竟与村民赌吃冰棍,一口气吃了二十多条,让对方俯首称臣,自己也因此腹泻多日。父亲还时常演戏,尤其爱扮演将军,以被单为军袍,手拿扁担为大刀长枪,带领我们高歌:“一对兵,一排枪威风凛凛。二队兵,二刃锋神鬼巨惊……”

  一如让丁小武和养老院非常无奈,“只好将他送回来”。同样,父亲的这些事成为村人的笑谈,让母亲深感羞辱。直到年过半百,我才从中读懂,这是一个被疾病困厄而剥夺尊严的男人,在逐渐失控的生命中,竭力维持的最后尊严,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对绝境的摆脱,以及重拾豪情的努力。

  三位“父亲”以这种看似荒诞或极端的方式,证明自己仍是那个可以掌控局面的“人物”。哲贵用一支笔慢条斯理地戳中当代人的痛点,揭露命运对人无情却又不可避免的捉弄,刻画了绝望中的希望、对抗中的和解、渺小中的伟大。读完《微不足道的一切》,让我豁然领悟,一个父亲和男人的全部尊严就在于困顿中的自我救赎。挺过了,回首向来萧瑟处,一切都是微不足道,也无风雨也无晴。

  四

  作为哲贵同乡,阅读《微不足道的一切》更添一份亲切。信河街的市井烟火,打火机限流片厂、眼镜配件厂的产业变迁,都让小说充满了浓郁的“温州味”。

  诸如,主人公丁小武是在小县城文化局当编辑,这何尝不是吴树乔当年在温州文联的生活经历呢?“丁小武在自己编辑的杂志封面刊登了一张大屁股女人照,结果他这个编辑就当到头啦,只好下海和朋友李其龙办打火机厂”的故事情节,何尝不是原温州作协主席程绍国在《“头道编辑”吴树乔》一文中所写的“1986反‘污染’,《文学青年》封面女郎乳房偏大,终被停刊。”这一情节,何尝不是对“时世相似,山雨欲来,黑云先摧文艺界”的讽喻呢?而丁小武第二次创业的“眼镜片配件厂”,何尝不是树乔兄从温州文联出来后办的“眼镜框配件厂”呢?

  哲贵如同一个高明的画师,以信河街为布景,绘制了一幅交织着时代印记与地域风情的生活“浮世绘”。在这里,商业浪潮的起落、家庭结构的变动、价值观念的碰撞,都与个体的命运紧密相连,共同构成了中国社会转型期的一个生动侧影。

  而柯又红为怀孕女儿烹制的“对虾”“子梅鱼”“炖鸭汤”,不仅是地道的温州美食,更是家庭情感流动的载体。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日常细节,恰恰构成了生活最真实的质地。

  五

  尤为可贵的是,小说在探讨父辈困境与男性担当的同时,也实现了性别叙事的突破。柯又红并非扁平的“悍妇”,她从最初的决绝,到面对丈夫可能离去的“深深恐惧”,再到最终接纳公公、转让工厂、悉心照料患病丈夫,其内心的挣扎与转变细腻而真实。她的“清醒”与“突围”,展现了女性在婚姻与家庭中复杂的情感世界与坚韧力量。而女儿丁点点自主选择婚姻、职业,也代表了新一代女性不同的生命姿态。

  最终,丁小武、柯又红、董南妮在小说结尾的泪水与沉默中,达成了与过往、与彼此、与命运的和解。这让我想起父亲去世时,他生前帮助过的两位好友在他灵柩前嚎啕大哭的场景。这些最平常、最卑微的小人物,在与生活和命运的搏斗中,恰恰彰显了人性的光辉与尊严。哲贵将这部作品“献给我的父亲”,也是写给父亲的一封长信。我亦在这些文字中,看到了自己父亲的影子,获得了某种程度的慰藉与释然。

  小说并未止步于亲情的抚慰。当丁小武自己也确诊帕金森,并以晨跑顽强对抗时,小说完成了从“照护父亲”到“理解父亲”再到“成为父亲”的深刻轮回。哲贵通过这两个交织的形象告诉我们:生命的尊严,正在于那于尘埃中仍不熄灭的、微小却执拗的光亮。

  六

  《微不足道的一切》这个书名,本身就是一个深刻的悖论。那些看似琐碎、卑微的日常——一次喂药、一顿家常菜、一声呼唤、甚至一次失控——构成了我们恨过、爱过、活过的全部证据。

  在宏大的时代叙事面前,个体生命或许微不足道,但对于每个家庭、每个亲历者而言,这一切就是生活的全部,是滚烫的烟火,是刻骨的爱恨。

  哲贵以其真诚的书写,让我们看到:生命的尊严不在完满,而在破碎处的坚持;亲情的本质不是血缘捆绑,而是在坠落时刻的彼此托举。

  当合上书页,三位父亲的身影渐渐模糊,却又异常清晰地烙印在心间。他们,以及无数像他们一样的父亲,如同尘埃中点亮的光,虽微弱,却足以照亮我们前行的道路,让我们在学会去爱的艰难与珍贵中,理解何为生存,何为家庭,何为超越苦难的人性尊严。

  从这些微不足道的一切庸常琐事里,在三位父亲的命运交织中,我们窥见了蕴含在平凡人们心中的真性情和暖人心肺的人性微光。这,或许就是《微不足道的一切》给予我们最宝贵的馈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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