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承
沈德磅
我不知道祖父是什么时候老的。从我有记忆起,祖父已白了头。我上了小学,祖父就快70岁了。在我一贯的印象里,祖父的头是白的,背是驼的,手掌皴裂,常卷起裤管打着赤脚。祖父是健康的,有力气,他干很多活。祖父一直就是这样,我不以为祖父是老的。
然而,时间总会教我看清祖父老的事实,就像我看到了父亲的老。我上一年级的时候,“做工”便开始席卷山村。父子、叔侄、兄弟,三三两两,成群结队,他们纷纷弃地,离家出走了。我的父母也紧跟风潮,一起被涌走的还有我的弟弟。家里只留下我和祖父了。我不知道父母和弟弟去了哪里,祖父也不知道。祖父说他们去“做工”了,要去很远的地方。那些地方祖父没听过。
我问祖父:“爸爸为什么做工?”
祖父说:“做工,去挣钱。”
我又问祖父:“怎么不换爷爷去?”
祖父咬唇沉思。祖父说:“爷爷老了,做不了工。”
我第一次听祖父说自己老了。祖父从来是不服老的。祖父没有帮手,依然把家拾掇得很好,我们的生活起居自不必说。一开春,人们开始翻地、播种,祖父也翻地,也播种。三月的时候,田里蓄了水,种子抽出青草色的嫩芽儿。换到五月,一片片绿油油的秧苗,就快淹过我的膝盖了。六月七月,豆角爬上架,倭瓜开起了大黄花。九月十月,割稻晒谷子、搭篾板晾地瓜。入了冬,就要箍桶腌起白菜来。所有这些,祖父是样样不落的。来人见了我家打理得井井有条,收成堆得满满当当,总会竖起大拇指:“老爷子能干,必定健康高寿。”“还算有些气力。种地嘛,哪有退休的。”祖父总是抿着嘴、乐呵呵地。
说自己老的祖父,脸上是平静的,平静里带着一丝惘然。祖父长长叹了一口气,像是在感叹自己的一生。祖父摇摇头,他的样子像是饮一碗浓酽的苦酒,在苦酒里饮出回甘。这样的祖父,我是陌生的。我仔细辨认着,好像坐在路坎边的那个农人已不是我的祖父了。
我把祖父头上的破毡帽摘去,银白色的短发齐刷刷地长满祖父的头顶。我用手揩去祖父脸上的泥垢,我看到一张乌黑褶皱的脸。我从后面抱住祖父的脖颈,像小婴孩一般趴上祖父那弯弯的背。我感受到祖父的体温、心跳和独特的味道,我从祖父的脸庞和体态看见了父亲和我未来的样子。祖父的老掩藏于黝黑的肤色和十足的干劲里,当我以一颗混沌懵懂的心去洞察时,方能发现祖父的老是真真切切的。
祖父说:“爷爷背不动你了。”
在我更小的时候,祖父背我走碇步头,从这头走到那头,我把碇步从这头数到那头。祖父走了一遍,我也数了一遍。我说:“爷爷,再走一遍嘛。”祖父又回头走一遍。我一数,不对数了。我说:“爷爷,你少走一个碇步了。再走一遍嘛。”祖父说:“最后一遍啊,该回家了。”
溪口上的碇步是不规整的,破了几个豁口,像是祖父被岁月磨脱落去的牙。我说:“爷爷,你的牙坏掉了。”祖父笑了:“坏掉,就整吞嘛。”碇步下清波荡漾、鱼儿撒欢,我也想自己走碇步。“我要自己走嘛。”我在祖父的腰间荡起双脚,像小船一样轻轻地摇,我咯咯地笑,我要挣脱祖父的背。“你还小,不好走碇步的。”祖父反倒把我箍得更紧了。
祖父背我去看医生。夜很深,天空寥寥几颗星,没有月亮,山村的房屋都灭了灯火。我发高烧。祖父打着手电,背我赶往山脚下的卫生室。祖父像捆柴草一样把我绑在他的背上,捆得紧紧的,生怕我掉了。我害怕夜的黑,我闭着眼睛搂着祖父的脖颈,像一只虫子蛰伏在祖父的背上。夜很静,只有跫跫足音和潺潺流水,我知道要过碇步了。这次我不想自己走碇步了,我不想从祖父的背上下来,我想祖父一直背着我,走完所有的路。手电的光线推开一道黑暗,祖父背我踩过碇步,踏上青坡岭。
祖父跟我说了一路话,叮嘱我不要睡,说睡着了容易把脑壳烧坏。祖父还问今天星期几,明天吃什么,课堂听得懂吗之类的问题。我听祖父的话不敢睡,我一一做了回答。祖父像一位评卷的老师,频频点头,祖父似乎以回答为依据做出我发烧程度的判断。夜里的山路从来是不好走的,我倒是都答出了祖父的问题。祖父稍稍宽心。头顶的三星渐亮了。
一个背我走碇步,背我走夜路的祖父,另一个说自己老了、背不动我的祖父,像是从溪床两岸迎面汇聚的两道影,它们越走越近,最后撞成了一个人。我不要祖父背了,我想背背祖父。
祖父说:“人食五谷杂粮,哪有不老死的呢。”祖父的老终于把父母和弟弟召了回来。我终究没背过祖父,没有多久,我的祖父就死了。于是,父亲把母亲、弟弟和我一起搁在家里,独自去“做工”了。
转眼几十年过去了,我的父亲已60多岁,父亲也已到了祖父说的“做不了工”的年纪。祖父把地留给父亲,也把老留给了父亲。地的呼唤、老的推搡,家的念想,我们总算苦等来了祖父的继承人。父亲回来了。那些荒废了很多年的土地,父亲重新拾掇起来。父亲插秧苗、晒谷子、腌白菜,父亲的头白了,背也驼了,他像祖父留在人间的另一个影。我叮嘱父亲,让他少干种地的累活,父亲也说:“农民哪有退休的。”父亲继承了祖父的老,继承了祖父的地,他也成了我孩子心里挂念着的祖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