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提灯彩照舅爹
李步舒
当我还在泥地上摸爬时父母就常念叨,说舅爹是在远方的福建做事;长大后才明白,他当年是跨省到福鼎参加考试,并以优异成绩被福安师范录取。在校期间学业全优也因家庭成份而时受“运动”之风剐蹭,好在导师们爱才不致于中途出局,毕业后就近安排在穆阳小学当了一名人民教师。能够从浙江到福建谋个他喜欢的职业,听藻溪姨妈讲特别得感恩桥墩小学老校长蒋义和先生,正是他的垂爱与怜悯,亲笔给出盖上公章的举荐证明,才有机会越过分水关走上从教路子的。浮生本如萍客,想来舅爹从温州一中毕业后若不是在家乡小学代课而逢上贵人,命运之舟不知又会划向何方。
初知舅爹是从窗台前大桌玻璃压着的黑白照片上指认的,蒙懵中只觉得他很帅气,一头三七开油亮乌发有别于生活周遭的人们。而当见到本尊时,又觉得他十分高大令我须仰视。我最爱听他和长辈们唠嗑盘古,好像故事传说那样令我安静下来;也最怕他们讲家史时流露出的苦痛模样儿,齐齐地抹眼拭泪,紧跟着是几句:假若……就……劫后余生般的慨叹!场景再现多了,又使得我对背井离乡天各一方的亲人们平添了几许遥想与谜思。当我到了能够平视舅爹再听他聊起亲人旧事时,深感戴着精神枷锁的前辈们,那份始终难以弥散的囿情。好在天道澄清自有定律,那怕前行中不时还须拔开缝隙采光透气。
在穆阳小学时依旧“运动”不止,舅爹也每每沾边,有不少我未曾听说过的莫名苦厄,是与他的好友陈功老师以及长辈间闲聊获悉的。陈功老师曾随舅爹到过我老家,几十年后的一个冬天里,我造访了他福安的家,但不知是受命于舅爹何事已经不记得了。陈功老师和舅爹一样分别在福安和柘荣当任过进修学校校长。我以为进修校是为师者至高的殿堂,尤其在舅爹手上创办起师范班,应是柘荣教育史上引以为荣的手笔。那个时候贫困山区师资条件薄弱,1984年前到岗的民师群体,长期难以得到从教技能的系统提升;同时山区罕出优质生的窘况又得不到缓解。为此,他从县委组织部办公室主任回到进修校任校长后,基于对山区教育事业的一片赤诚,动用几十年从教积攒起来的人脉;在市宣教部门和县委政府的大力支持下,使全省最小的县份也有了“高等学府”。就连福鼎、霞浦等邻近县市的同等条件民师,也分享到就近系统提升的利好;后来大部分毕业生顺利“民转公”,成了山区教育事业的中坚力量。
那时我还在乡镇工作,闲来常到舅爹家或办公室晃悠。周末又恰是各地老师角色切换成学生的黄金时段,看着他们在专心学习我是十分羡慕的,因为成为一名正式人民教师曾经也是我的梦想。只是造化弄人另谋出路,但对曾经是代课教师的工作经历未敢忘却,毕竟那是我人生旅途的重要一步,而这一步是舅爹为我铺就的。事实证明三尺讲台无疑是一绝佳的训练场,无论是练胆子还是思维方式,是丰富学识还是提升思想境界受益良多;一个在生活低处磨砺过的人,尤其珍惜来之不易的美好。
1980年我高中毕业到柘荣时,舅爹已从实小调到进修校,进修校有了新办公楼期间他当了副校长。那个时段舅爹搬了多次家,最早住在县实验小学;实小原本由魏家祠堂、关帝庙和刘家祠堂改造而成的,我14岁那年夏天跟着二哥步墀初次到柘荣就体验过,宿舍在关帝庙大堂的东侧,单间长条型很暗很潮湿,现在想来一家子挤挤陋室,那些日子不知怎么打发过来的?在那期间黑龙江的表妹小力、广西的刘蕴刘泉姐弟俩最清楚;其中刘瑾表妹还是柘荣一中高中毕业生,表弟刘锴也曾在县一中读过书,后来舅爹出面转学福安一中,学业十分优秀校方推荐保送上大学,但他还是参加高考且被同济大学录取。搬到南门魏厝裡后居住条件有所改善,年事已高的外婆也从老家过来,日子虽清贫总算三代同堂了。
那个时候常有老家人到柘荣找他,多数是大人带着子女为求学而来。那个年代老家的教育资源紧张,读书改变命运的风气又很盛行;他们都直接间接地找到舅爹“走后门”读书升学;不少人还是我的亲戚或左邻右舍的熟人呢!这里最要感恩的是舅妈,来的都是客她总含笑以待,多个人多瓢水地热情有加。
对舅母的敬意我是从心底里发出的,“电大”入学考时,是她站在实小考场的门口等我,生怕从乡下赶来耽误了进不了考室。妻子做月子时,是她手把手地示范换衣塾尿布。还记得初到柘荣那回,她牵上文建表妹带着我一同去际头村小教书,中午还围着煤油炉吃上一顿美味捞面。眉洋老油库边就是入村大路头,那里有棵老大的柿树,好多乌鸦绕着高枝飞起翔落呱声叠噪,由于不中听印象也就特别深刻。
在离开家乡的日子里,我与舅爹互动最多,可以说是从他的教诲中成长的,某种意义上甚至影响着我的三观形成,也从他身上看到了一代人共有的优秀品格:一是家族观。改革开放允许人们游走四方,家庭单元也越来越小化,大家庭亲缘意识渐渐淡薄。但在过去家族大如天,家族观也根深蒂固传承不息。舅爹的家族观虽处在大家庭被解构分化各自奔命的时代更替时期,而且是在自己能力有限的前提下,依旧秉承道统勉力作为。他的核心思想就是读书自救,在破与立的山谷中穿林打叶走出一条新生之路。在这方面他像个提灯人,又像一块铺路石,不事张扬地引领小辈们读书读书还是读书;对此,如今散落天涯海角的我辈最是念念不忘。二是敬畏心。治学严谨诲人得法,即便处在“臭老九”的岁月里照样沉浸在教书育人的追梦当中。我有个穆阳籍好友吴江先生,在他的《梦回穆小》一文中也充满深情地回忆起舅爹在穆阳小学的往事,特别还提到他篮球打得好书法功力深等。有个很受人敬重的市里老领导缪耕山,他打小聪慧机敏是个读书的好苗子,却因家贫几临缀学。舅爹总是亲登家门晓之以远景良图,想方设法支持和鼓励其父母助儿成材,后来他考上大学,俩人亦师亦友交往若亲。在柘荣的教育界他的才华也是可圈可点,他的学生有不少是我的好友,在与他们的交往中时感自豪。也使得我渐渐明悟作为一个传统文化意义上的知识分子该守望的风骨与底色……三是故园情。退休几十年里他多数是在老家度过,亦公亦私乃文乃武地办了些过去想办而未能办成的大事。其一,继续参予到教学工作中,用他的知识和管理经验为家乡的多所私立学校培养人才服务。其二,作为首席主编参加了《桥墩镇志》的编撰,发挥他熟知家乡历史源流和人文掌故的优势,把大量的心血倾注其间。其三,敬祖崇宗为民俗文化尽力。
天台立本情无隔,一树花开两地芳。回到亲族氛围中养老一直是舅爹的追求。自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桥墩水库溃坝老厝早已化作沙砾;时值九十年代中桥墩新镇区扩建,当地族亲和政府欢迎他的归来;从旧厝地里找到了热土建起三层榴房。历尽劫波后的拥有又使得他特别珍惜,于是,将前庭小厅视作友朋叙旧和文化交流之所。
在舅爹眼里故乡就是大本营,唯其坐镇中帐各路兵马终将归来。事实也是如此,即便是七老八十的姨妈们也都时不时地拉家带口,横跨千里回归原点恳亲。在老家,最让他放不下的是我的母亲,他只要在桥墩必能每日请安。偶尔外出,习惯了“例行公事”关怀的母亲总是倚门祈盼,而一但见着便用一连叠的索问开始了这一天的话题,老小孩的心态和喜相逗人可乐。其实姊弟情深自有奇缘,母亲是大姊,与舅爹相差十六七岁;在家族纷繁紧张的商事活动中,母亲反倒成了他的重要监护人,形影不离牵手成长。如今,姊弟俩相逢天国,赶情似人间芳邻依旧往来频仍?
舅爹与我父亲最聊得来,古今文事逸趣是他们共同的话题;长年抱病枯坐的父亲难得的笑容,多数是在舅爹还乡期间频频绽放的。父亲去世时我并没守在床边,原因是参加“电大”毕业论文答辩,是舅爹做主让家人们封锁消息,直到完成答辩才忍悲告知噩耗的……舅爹就是这样的人——呵护小辈、不遗余力,胸藏真爱、但行大道。
舅爹,大名吴昭胤,桥墩人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