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知人之始源 岂能乱编谱牒 ——刘绍宽先生与宗谱三件事
陈墨
近几十年来,中国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最明显者,莫不过人们思想观念的改变,尤其是对传统文化所持的态度。古时取得功名者,必先关注自己的出处,所谓生命初始与终极问题,是作为人务必要知晓的。故不少成名者,回乡第一件事,就是热衷家谱与家庙宗祠的修建。如众所周知的欧阳修与苏洵等名流,亲自参与家谱编修,对谱牒贡献之大,至今还流传使用“欧式”与“苏式”编谱两法。在近代,老平阳不少闻达之人,或亲自带头修缮宗谱与宗祠,或作为宗祠主祭者,参与祭祖活动,为宗谱撰序立文,蔚然成风,无不体现当年社会风尚。
而今,无论职位高低,凡被世人赞为功成名就者,对于宗谱宗祠,能不参与最好避而远之,并用“公职者不涉足民间事”之话儿推脱之,祖源好像彻底与这波人无关了。就连自称地方文史研究或爱好者,对宗谱总是带有一种轻视甚至鄙视的态度,认为宗谱是不靠谱的,不能作为一种可信史料使用。作为在近代温州文史界,可称为权威者的刘绍宽先生,对宗谱所持的态度,又是如何?
一、重视宗谱
从《刘绍宽日记》,可看出他对宗祠祭祖,宗谱修篆等活动之重视。在他的日记中,经常写道:“礼中堂、灶神、祖先”,“往刘店,与祭宗祠”等语。刘绍宽对于自己家谱,是有一定研究的,可称如数家珍。他从家谱与其他史料,获知刘店刘氏始祖为德舆公,二世祖为天益公......并了解了列祖列宗相关事迹。他不但关注本族历史,还关注或解决了其他姓氏的宗谱问题。如他生前曾查抄了宋、王、方、章、陈、蔡、夏、杨、童、黄、陈、张、祝等各姓宗谱,并依据史料与史据给予考证,得出孰是孰非,确信了好多宗谱为信史,对宗谱的一些做法,给予肯定。
一个人对宗谱是否重视,与他对祖先的态度,对自己出处的重视,有着直接关系。如果没有祖先概念,没有家族观念,就不会有敬畏思想,则无法对宗谱产生热情。哪怕偶尔参与了这方面的事儿,则是因自身一些需要而已,并非尊重祖先。如近人成立的各种宗亲组织,建祠修谱,姓氏源流研究等等,看似很有宗族宗亲观念,实质有各种欲求掺杂其中,已与前人不可同日而语。从《刘绍宽日记》所记载来看,他几乎走遍了老平阳所有刘氏后裔聚居地,是很有宗亲情怀的一位地方文史学者。先生与那时的大多数人一样,是重视宗谱与宗祠,有祖先信仰的有神论者。他看重世间万事万物所存在的千丝万缕关系,总是怀着敬畏之心,谨慎对待宗谱。
二、联宗联谱
宗谱之所以有出现不实现象,好多情况是基于联宗联谱的需要所致。出现此情况是有一定内在动机的,无非就是想扩大势力,增加宗姓力量。笔者从已查阅过的一些宗谱所存在的普遍情况而论,因古人有敬畏祖先之念,如知不实而行之,则在宗谱上,或显或隐,会有所体现,有所提示。现介绍刘绍宽与宗谱中有关“联宗联谱”现象的三事例。
1909年冬月,时任温州府中学堂监督的刘绍宽,为就学于该校的陈功甫之祖父陈观光撰写传文:“己酉岁,余监督郡学,其孙襄,嘱余纪公之行事。”时陈功甫已19周岁,在他家族之上辈人中,先后有三代人主修过今望里镇浃底园陈氏宗谱,分别为:二曾祖陈正缔,时尊为乡耆,于1841年主持首建宗祠与宗谱,和1852年宗谱;其祖父陈观光,时尊为乡耆,其遗像供奉谱首,于1881年主修族谱。父亲陈林儒,生员,从事教职,于1909年主修族谱。出生于1890年的陈功甫,与曾祖辈生活年代并不久远,见过其祖,且与其父长期生活在一起,对于家族家谱的一些情况,是非常地了解。从刘绍宽在传文开头写道:“公讳观光,字觐侯,汉陈公实之裔也。生几岁而为后于伯父正忱公。”并详细介绍陈功甫祖父行善事例等来看,内容无疑取之于陈功甫的介绍与浃底园《陈氏宗谱》。刘绍宽为何写陈功甫祖父为汉陈公实之裔?纵观今苍南县《陈氏宗谱》,几乎全县所有陈氏均自称为陈实公之裔,并非仅仅是浃底园陈氏,未免有些笼统,不够严谨。再者,东汉陈实公离出生于晚清的陈观光,实在太久远了,很难考证两者关系,只能说宗谱有片言只语提及陈实而已。笔者结合现存浃底园新旧两版本宗谱与1721年、1852年、1909年版谱序,介绍该族谱具体情况:一是自陈功甫上源第十世祖陈毓采两兄弟返回平阳后,至上源第八世祖陈国明等首修谱,按古下涝陈谱修是谱,为双桂里陈氏派下。至陈功甫曾祖辈转接今苍南县龙湖陈谱系,前后两版本宗谱的共同始源为陈实。二是按后版龙湖陈世系,陈实至丕行辈,为无据而续世系,不好当真来写。当年转续时,特意改原德诚公二十二世孙丕荒为丕封,特立为始祖和一世祖,但自丕封上源至陈实有几十世,虽存于谱中,却在谱序上一字不提。很明显,意在断自丕封公,丕封之上不靠谱,故一字不提。转续龙湖陈谱系却又不承认龙湖陈世系,这从陈功甫父亲于1909年所撰谱序,就非常明确。而考证龙湖陈世系,证实为虚构,站不住脚。陈功甫族谱在当年的处理方式,与刘绍宽后来称赞过的陈公翰宗谱,是一样的做法,而刘氏本身又是那个年代人,岂能不懂,岂能无视史实。
如上述,笔者推测,在当年刘绍宽看来,介绍陈功甫祖父家世,不好写德诚之裔,因当年传文载入显示龙湖陈世系的新谱,势必会自相矛盾。又不能写新谱上源中出现的陈元光等人物之裔,因该谱为无据而接,上源世系不实。还不好写谱中始祖丕封之裔,之所以既立陈实为始祖,又立丕封为始祖,实则有上述之原因。基于此,刘绍宽选择前后两版本谱系之共源陈实公写之,虽久远但相对适宜。当然,如按今所发现的史料,历史上的“陈寔”与“陈实”是不同的两个人。如论东汉颍川名士当为“陈寔”而非“陈实”,刘绍宽对此并无考证,当以老平阳各地陈氏宗谱记载为据而论之。
如上述,浃底园陈氏宗谱之所以出现前后不同版本,实不是问题,因在1852年转谱系时,已作了非常好的处理。刘氏写陈功甫祖父祖源,据宗谱所呈现的资料,据实而写,相当严谨。如按今人写法,当会毫不犹豫写下“陈元光之裔”、“十八丕”之后也。无据乱推乱定,凭立场治史,诚是今治史者之弊,与刘老根本无法相提并论了。
三、插枝攀附
宗谱不实,除联宗联谱外,还有诸如插枝、攀附等现象的出现。当然,这些情况的出现,在于主修宗谱者的动机,无非就是为了找靠山,光宗耀祖。刘氏对下面事例的处理与态度,与上述事例的做法,如出一辙,可见其治谱与治史态度一以贯之,那就是求实据,重史据,不作无据推论。1938年十月十日,今宜山陈公翰,交水亭族谱四册于刘绍宽,请其考证族源。刘看后回复道:“此谱叙先世皆不足凭,其始祖陈瓒,唐时横阳令,此于《县志》已无据。然此为绛里始祖,至九世绍僧迁江南陈库。兹姑就其第六世浚明为宋庆元五年己未入太学推之,是时,浚明入学姑作十四岁以算,至元皇庆末年,计百四十七年。绍僧子陈高生二子。明年延祐元年,此百四十七年,仅传浚明、思齐、绍僧三世,则是每世各四十九岁始生子,绍僧亦须四十九岁方生陈高,此必无之理。又陈高传四世,道广于明天启间由陈库徙水亭,道广生于明正统年间。陈高于元至正廿六年离平阳,廿七年卒于怀庆,其家中己有两子。其长子浩,姑以六十岁推之,至明正德末年,计七十四年,与浩子俊折半,须卅七岁始生俊,俊亦须过于此岁方生道广,亦必无之理,可见此谱在道广以前皆不可凭。则此水亭之谱,断自道广为始祖,以上皆存而弗论,极是也。”
刘绍宽依该族谱所呈现的世系传续年龄、其他派系族谱、陈高生平、地方史志等史料,推论该谱世系各代祖先传续年龄不符常理,不足为凭。他认为该谱断自迁居水亭道广为始祖,以上皆存而弗论,这样做法就很对。但见今之宜山镇水亭村《陈氏宗谱》,称道广为陈瓒十六世孙,是始迁祖而非始祖,道广至陈瓒世系,完全承认,并非存疑弗论。自此,完全看出是今人不按前人做法,已丧失严谨二字,随意性是今人治史的常态。
四、不造虚名
宗谱还有一种情况,那就是据代代相传,在已知开基祖上面还有一代人,或还存有坟墓,但已不知名,这事且看刘绍宽是如何处理的?
1938年八月十二日,今藻溪镇繁枝陈谱始祖失其名,而伪撰一名补之,繁枝陈天孩觉不妥,为这事特意请教刘绍宽。刘回复道:《史》、《汉》“高帝纪”,不知高帝父名,虚称“太公”,最为足法。应书始祖太公,旁注云“名佚”,则得之矣。足以可见,刘绍宽不但博学多才,敬畏先人,而且对待宗谱持求实态度,不搞虚名,更不能凭空给祖先起名。观今繁枝陈谱,曾为失名始祖起名“丕”公,欲与今藻溪其他陈谱中“丕”辈衔接,成兄成弟,联宗联谱。又有版本,称失名始祖为太公,号克昌,系陈元光二十八世孙,世居漳州龙溪县蓝径地方。还有版本自始祖上源衔接至今福建漳州浦西陈谱。笔者估之,始祖既然失名,无史据可依,今人凭什么史料,编造上述资料?其上源接至陈元光,又是依据什么?但见陈候庸旧谱系并无今苍南陈氏后裔,且谱载其为进士,而漳州与龙溪县史志并无此人,真是疑问重重。难道当年陈天孩与刘绍宽不如今人,还未查阅到上述史料?或陈天孩没有按刘绍宽之意?在笔者看来,陈天孩既认为伪撰一名补之不妥,又有刘绍宽引据指导,不会乱改祖源或乱起祖名,可推测在陈天孩去世或失势之后,繁枝陈氏宗谱负责人之所为,应是今人无视史据,凭需要而乱为。
从上例子,可看出刘绍宽既重视宗谱,但不一味接受与否定,经考证有据而论。纵观那个年代,从严从实治史为主流理念,为治史主方向。上述的陈公翰留学过日本,陈天孩是老平阳诗才,陈功甫后来毕业于国立北京大学,在中国史学界占有一席之位。他们对宗谱的态度,与刘绍宽无疑是一致的,体现了近代知识分子对宗谱的一般观念。作为当年温州地方历史权威,凭持一份史料说一份话的治史态度,不作没有根据的推论,依史实说话,不玩虚假,是难得的一位在史德、史识、史才等方面,均有可取的文史研究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