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处的高处
易木
我常觉得,人生在世,无非是在低处仰望高处,或在高处俯视低处。然而,世间偏有一种奇特的境地,分明是低处,却俨然高处;分明是高处,却又不过是低处。这“低处的高处”,着实值得玩味。
前几天,走过城西的老城区,那是一片低矮的棚户,有的屋顶上还覆着破布,在风中簌簌作响。我踌躇着是否要穿过一条窄巷,忽见一老妪坐在门槛上,手中捧着一本破旧的《唐诗三百首》,正低声吟诵。她的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竟将李白的“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念得铿锵有力。我不由驻足,看她那布满皱纹的脸上,竟浮现出一种近乎庄严的神情。这老妪住在如此低矮之处,精神却分明站在高处。
单位后门所在的小区,有家修补店。铺面不过方丈,墙上挂满各式旧鞋,地上堆着修补工具。老人驼背,手指粗短,却灵活异常。他修鞋时全神贯注,仿佛手中不是破旧的皮鞋,而是珍贵的艺术品。我曾问他为何不去大商场开店,他笑着说:“这里挺好,街坊邻居都熟,修了一辈子的鞋,他们的脚型我都记在心里。”说这话时,阳光透过梧桐树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竟显出几分圣徒般的宁静。他的收入微薄,却自得其乐。每次路过他的小店,总见他在哼着小曲,或是与顾客闲聊。
相比之下,我认识的一位富商,住着别墅,每日为股价涨跌忧心忡忡。他的书房里摆满了成功学著作,墙上挂着与各界名流的合影,却常在深夜给我打电话,诉说无尽的空虚与焦虑。他的身体居于高楼,精神却困在井底。
人生在世,地位高低原不在形骸,而在精神。
记得幼时,村中有个疯癫的老者,常年睡在祠堂檐下,村童常以石子掷他。他却从不恼怒,反而将石子收集起来,排成各种图案。一日大雨,我去祠堂避雨,见他正用石子排出天上的星图。我惊讶地问:“老伯,你懂天文?”他咧嘴一笑,露出残缺的黄牙:“天上的星星认得我,我也认得它们。”后来才知,他原是读书人,因情场失意而疯癫。这疯老,睡在最低处,心却在最高处。
文人墨客常言“登高望远”,却不知低处亦可望远。我曾在山谷中仰望星空,那星辰之近、之亮,竟比在山顶所见更为真切。低处看高处,别有一番景致。杜甫诗云:“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固然豪迈;但白居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不也是从低处看出高处的境界么?
现代人汲汲于攀登,唯恐落后,却常常忘了低处的价值。电梯里,人们争相挤向高层;地铁中,乘客推搡着抢占座位;职场上,同僚倾轧着谋取升迁。人人都想往高处去,却不知高处不胜寒,更不知低处别有洞天。
我认识一位青年,大学毕业后执意去山区教书。亲朋皆劝他留在城里谋个“体面”职业,他却说:“宁愿在低处做高处的事,也不愿在高处做低处的人。”十年过去,他教出的学生有的已考入名校,而他仍在山区,面容黝黑,双手粗糙,眼中却有光。这便是“低处的高处”了。
人生在世,高处低处,原不过是相对而言。蚂蚁视草为树,人视山为丘,鹏鸟视山如砾。所谓高低,不过是视角不同罢了。若能心安,低处即是高处;若心不安,高处亦是低处。
每每静坐,总会想起老妪吟诗的声音,想起修鞋匠哼着的小曲,想起疯老者排出的星图,想起山区教师眼中的光。这些“低处的高处”,比那些“高处的低处”更令人肃然起敬。
人生在世,不必执着于攀登。有时,甘居低处,反而离天空更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