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纪师恩
陈南春
教师节又近了,校园里已然悬起各色彩带和标语,孩子们手中攥着五色的花儿,喧哗声里夹着欢喜的期待。然而,我的心却如暮秋夜色一样沉静,悄然飘向那方被45年岁月覆盖的旧讲台——仙堂山顶桥墩中学董世天老师曾端立的地方,如今却只余空荡荡的旧址,以及想象中二楼第一间教室粉笔槽中积攒的薄薄尘埃,似乎还无声地停驻着。
我老家在浙江“南极”一一五岱山紧挨福建闽东偏远山村。因此,我初中的学业是在福鼎上的。由于中考必须回原籍,就在初二最后半年回桥墩中学插班。那时中考分配名额,由于我家成份不好,所在的五凤公社以“备取”为由让我在家等候通知,却到9月开学后音信杳然一一青涩的年纪,却品尝失学的苦涩。
我不甘心太想上学啊!父亲只好厚着脸皮找到当时在公社当干部和信用社工作的两名远亲帮忙,才又回五凤中心校插班以候再次中考,赶上初中第一年学制改革——初三。
上初三那年,我发现当年同班的同学已经是高二毕业班了(那时还没有高三)。第二年上高一,董世天老师就是我们的班主任。
犹记当年董老师初踏进教室门时的样子,他个子高大却形容清瘦,目光如炽炯炯有神,声音宏亮却充满温和。他执起粉笔板书时,仿佛执起了什么神圣之物,粉笔在黑板上的每一声轻响,都如一滴雨落入泥土,很快便晕染出清晰方正的字迹来。他字如其人,瘦长庄重。他讲古文,语速比较轻缓,却字字如珠玉,落于耳中便如叮咚溪水,缓缓流淌进我们蒙昧的心里。课间休息时,他总不急着离开,静立于讲台边,将余下的粉笔头珍惜地收起。那时我们不解其意,后来才知晓,他把节俭的美德融进生活的每一个细节。原来那点微末的洁白里,蕴藏的是一份无言的敬意与忠诚。那时物质尚很匮乏,在寒冷的教室里,他在不经意转身板书的时候,同学们分明都看见他的外衣角里,露出破旧满是补钉的内衬。
除了悉心教学,董老师常常在周末翻山越岭,心系那些山高路远的学生身上。五凤、莒溪、腾垟、天井甚至泰顺……那些地名对我们而言,是地图上微茫的点缀,对董老师来说,却是双脚一次次艰难丈量的真实路途。每次家访,布鞋边上沾满泥泞,甚至鞋帮都裂开了口子,他便用草绳捆扎住,继续行走。我曾听前几届的学长说,边远山区的好几位同学因贫困或路途太远想半途辍学,都是董老师通过几次家访再续学业的。我家距学校40华里,而且都是山路,高中两年,老师曾4次家访。高二暑假,他顶着烈日,一路步行经水头、观美又转道五凤,沿途家访6位学生,到我家时天过晌午,回到学校,天早就黑了。后来又听天井的郑鹏才和泰顺的杨作庭同学说,老师每学期都上门家访。那时我只懵懂地想,老师竟也有如此多的路要奔波。多年后,当研究员周青凯、副军级干部温亦珠以及诸多校友名字响亮地出现在眼前时,我才恍然彻悟——老师当年那双踏破山路的脚,原来竟为多少偏僻的生命,踩出了一条通向广阔天地的路!
那时学校的住宿条件很艰苦,偏远山区的寄宿生都集中在礼堂改装的大寝室。我们常常发现董老师在校管老师例行“巡夜”检查后,他还打着手电筒在墙外巡视一圈。我和昌萌等三四个同学因在晚自修时间溜出校门看电影,回来后发现被子被老师“没收”了。当我们表示改正不再“重犯”领回被子后,他会叮嘱一句:好好休息,当心着凉!可我们有时还是经不住电影的诱惑故伎重演,董老师的神情变得非常严肃,除了一阵批评,更多的是恨铁不成钢的失望。
我的语文成绩比较优秀,经常获得学校组织或推荐参加的作文比赛奖项,所以,董老师就把年段黑板报的任务交给了我。在他的指导下,从稿件遴选到插图美编都是我在课后或者周末完成的。因此,董老师在接任下几届高中班主任时,常常提及我的名字。
董老师自己的人生路,也曾被阴霾骤然中断过。他青年时便怀抱热忱投身地下党组织,后来却于1958年卷入一场错案,被遣回故乡务农。然而,他每每谈及此事,语气却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毫无愤懑。他总说:“时光如流水,泥沙沉下去,清白自然浮上来。”待到沉冤昭雪,他竟又默默重返讲台,仿佛那场劫难只是拍去肩上的一粒尘埃——他手中重新握紧粉笔,就像战士握紧了自己的枪,目光依旧投向远方。
粉笔灰飘落,日子也飘落。他后来当选苍南县首届人大代表,荣膺县先进工作者、优秀班主任,奖状堆叠,如同岁月里凝固的浪花;然而老师依旧朴素如初,所有荣光都仿佛只是他讲台之外无声的背景。待到他离休后,又被延请到县委党史办,十年如一日埋首于故纸堆中,将那些尘封的过往一一唤醒、编存。最令人动容的是他晚年的笔耕不辍,八十余篇回忆文章在《中华老人诗文书画作品集》中绽放光彩,屡获金奖,最后竟被聘为特约编辑。记得那年从北京领奖归来,他带来一张站在长城上的照片,笑容舒展如秋阳——仿佛一生跋涉,最终登上了属于他自己的雄关。
九年前的正月十三,料峭寒风中,董老师终于走完了他八十九载的尘世行旅。消息传来时,窗外正飘着冰冷的冬雨,细密地敲打着玻璃。我望向窗外迷蒙的雨雾,恍然又看见他翻山越岭的背影,瘦弱却坚韧,一步步消失在岭头弥漫的云雾里……
老师远行,讲台便成了我们心头永远的空位。可那粉笔写下的方正字迹,早已化为我们骨血里的格律;他翻山越岭的身影,也成了我们精神攀援的尺度——原来生命虽如粉笔般一寸寸短去,却能在坚执的书写中化为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