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师亦友道敏先生
陈如亮
江南垟第一高峰在望州山,山中有条古道名将军岭,在古代是通往福建的一条主干道,始于何时,无明确资料。有人说三国东吴时建造,但至今无人能考证出来,以后估计也难,因为古往今来掌握最多本土史料的杨道敏先生现已长眠于起点岭脚村的上方百多米处。就在两年前的2023年12月10日,苍南县史志学会组织的金乡钱库文史古迹考察活动,他和我们走在将军岭上,还侃侃而谈岭脚村在明代就为市,称“将军市”,是老平阳七市之一,而未提及自己百年后的归宿地就在旁边。当天下午在桐桥村的“瀛桥”旁,他和我闲聊,不知怎么讲到了气功,当时他光头、脸色发黑,给人感觉身体状况差,我劝他少写作、不要久坐,每天练习下八段锦之类动功。他立刻接口,说自己定时到上海复查,医生说他恢复的很好,像他得的肠癌,一般过五年就没问题,他也到这个期限了。听他这么说,我也为他身体康复而高兴。
2019年的某一天,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电话那头自我介绍是县政协文史委的杨道敏,接着说看到我在报刊上登出的有关地名的文章,想请我参与苍南县政协文史资料第三十六辑《苍南地名溯源》的编写工作。我当时有点不敢相信,因为道敏先生在当时对我来说是如雷贯耳的人物,何况是参与到苍南官方文史权威的政协文史委编书工作!我记得是有点表忠心的语气答应他的。
我和道敏先生最早的交集是在2002年10月,那时县委办举办了苍南县第二期秘书人员业务培训班,参加人员是全县各机关部门和乡镇的秘书。那次培训班的老师我只记得道敏先生,一者他当时已时常在报刊上发表文章,名气很大,是我的偶像,二者他主讲的内容全是干货,很实用。他的课题是新闻通讯写作,听了他的课,我对写作有了全新的认识。我是理工科出生,对写作的技巧本是门外汉,也正是听了道敏先生的讲座并按照他教的方法去写作,不时有豆腐干文章在县级机关部门简报和报刊上登出。可以说道敏先生是我写作路上的引路人,虽然在2019年之前他从不认识我。
道敏先生主编的《苍南地名溯源》付梓后,传来一个意外消息,说他被诊断出肠癌,组织上批准他退岗治病,但显然他在初期治疗后就又投入写作,2020年他主编苍南县政协文史资料第三十七辑《话说苍南》,全书48万字,虽然有编委会,但绝大部分的内容是他整理撰写,那段时间,他和我微信上联系较多,主要是书中一些和金乡有关内容的咨询,以及要求帮忙提供和拍摄相片。这一年,因龙港市分出,政协文史委内的龙港籍委员也自动退出,他推荐我增补进入文史委,我对此也很感激,尽力协助他的写作。不过可能是书籍出版时间紧迫,他个人工作量大,他交代的事都要求急迫地完成,另外他还要求我阅读书中内容,提出修改建议。因我本职工作也较忙,有时也推脱了事,对此他也不介意。2020年10月2日,我们在玉苍山意外相遇。那天是苍南县林灵真文化研究院在玉苍山华玉山庄成立,我是喜欢道教而赶去参加,交了300元会费,道敏先生是作为特邀嘉宾到席,成立大会结束后,要从华玉山庄走到玉苍道观吃午宴,我和他边走边谈。他戴着帽子,摘掉帽子发现是光头,不知是否化疗的原因,但气色看起来很不错,走路也很轻松。《话说苍南》也已完工,他说接下去要从岗位上退下来,好好休养了。那天是和他交谈最多的一次,在山路上、在宴席时,回去他也坐我车,我一直把他送到家,车里也交谈甚多。他知无不言,我获悉了大量苍南县委大院里的事情。道敏先生1981年考入杭州大学中文系,毕业后不久任职县委办新闻信息科,而那时候苍南刚从平阳分出不久,苍南发展的大事他基本都掌握,我说这些才是最有用的文史,应该记录下来。他说正有此意,准备在退休后再写。
玉苍山会谈中,他向我详细询问了解微信公众号运行操作方面的内容,说以后要在公众号上发一些文史小文章,估计他那时的想法,应该是边养病边小写作,但接下去的情况并没有看到这种想法的实施。苍南政协文史委有一个好传统,是每年出一本地方特色文史书籍,前几年都是他在做,既要写,又要负责全书的校对、审稿等等。他退岗后,新接手的华建军主任没有写作和编书的经验,需要道敏先生再过渡一下,于是2021年,他又主编了《苍南老宅院》。不过这本书倒是编委会成员分写,他投入的精力没有以前那么多,像2019年他负责将自1985年到2018年的1-35辑进行重新编校,予以重印,作为中华人民共和国七十华诞和人民政协成立七十周年的献礼,那个工作量实在是大,35辑计7396页660多万字,虽然有成立重印编校组,但实际工作应该是道敏先生一人独扛完成,也许有他妻子陈红卫的帮助,其它编校组成员应该出力甚微,我发现自己的名字也挂在编校组名单内,但印象中只有核对《苍南百年老校》里有关金乡的一部分内容,把错稿打印出来在纸上用红笔修改,再拍照发给他,他在拿到照片后边看边录入,又增加了工作量。可以想象,2019年他是没日没夜工作,重症应该由此而生,即使查出了重症,仍然带病工作,直至全部完成任务,这份忍耐和敬业精神,非常人能比。
2021年完成《苍南老宅院》后,他如果就此歇手,边调养边写些小文章,病情应该会得到遏制,但不知为何,他好像写作的更多了,而且他出的书上的名字下面,不再是“主编”了,而是“编著”。他开始一人单挑出书,在去世后对他的介绍里,我发现他共出了《苍南名山》《苍南168黄金海岸线》《浙江文史记忆·苍南卷》《江南垟旧俗》等四本书,前两本书我没见过,后两本书分别为28.6万字和34万字,其中《江南垟旧俗》作者是他和妻子陈红卫一起,从这两本书后记内容来看,分别于2023年和2024年写作并完成。《江南垟旧俗》后记中写到:“我担任十年苍南县政协文史委主任,每年都要编印一本富有本地特色的文史资料书籍,这其实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情,哪怕有一大帮文史委委员和特邀委员的集体参与,仍然不轻松,更何况此书要由我夫妻来编写。江南垟现成的民俗资料少之又少,自己生活经历又不够丰富,写起来就更有难度了。经过改革开放46年的巨大变迁,江南垟很多古老的民俗已消失,需要阅读很多资料,还要找很多上了年纪的老人采访,才会有所收获。近年来,我身体健康每况愈下,半是治病,半是写作,编写难度肯定也会增加。有压力才会有动力,接到龙港市政协下达的编写任务后,我就像被赶上架的鸭子,不得不写了,也不管写得好不好,先写出来再说,尽量努力地去做……编写体例和提纲得到黄主任的修改和认可后,我和夫人陈红卫一起,经过半年多的艰苦努力,终于拿出了初稿。期间,我经常与黄主任进行交流,探讨如何修改提高稿件,并进行了8次修改,终于完成了任务。”从这段文字中可以感觉到他写作之辛苦,而且这一年,他不只写江南垟民俗,还在写苍南168黄金海岸线和苍南及龙港老街。
他这四本书的写作,开始利用微信公众号了,惯例是将一些文章发公众号,通过群发各文史群和专门群,引起读者反馈,再进行补充修改,最后收集出书。他分别在5家私人公众号上发布文章。2022年主要写苍南名山系列,同时开始写苍南及龙港老街系列,老街系列一直写到2025年去世仍未完成。2023年全力编撰《浙江文史记忆·苍南卷》,因为这本书是全省卷苍南分卷,代表地方荣誉,道敏先生应该比较重视,心无旁骛而专心投入。对道敏老师的身体健康予以致命一击应该是2024年,这一年,他在我公众号上发布的文章有168黄金海岸线系列、江南垟民俗系列、苍南动植物系列、他的老家神宫桥村人文风土系列、自身经历史等等。他在我微信公众号上发布文章也有规律,先是每天发一篇,接着停几天,又开始每天一篇,如此反复,2014年共发布138篇。每篇文章的发布也是相当费精力的,他先是一气呵成写完一篇文章发来,公众号编排后发去预览,在预览上再进行修改,将修改部分拍照或手机截屏,通过微信告知图片中的那排那个字需要改正。我改正后再发预览给他,如此反复,有时是改几个字,有时是改写一段,有时是重写全文,少数有几次一遍通过。为他文章的公众号编辑也是费时的事,更不要说他又写又看又改,而且文章篇幅都不短,平均起来每篇约三千字。有几次他在凌晨发来修改稿,说明他还在熬夜写作,这是患重症者的大忌。这一年,他是真正的“拼命”写作。他是一个轻易不透露内心情感的人,应该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也许只能概括为一句:“对文史工作的热爱和对历史的负责”。
他众多的文章中,我认为他写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至今发生过的事情的文章最有价值,包括他个人的经历史。他在《我妈妈煮的烂头饭》文中写到:“当年我家共有8口人,日子过得比普通人家更加艰难。我三姐当年才7岁,在生产队(相当于今天的行政村)创办的公共食堂吃不饱饭,便专门去舔饭桶边上的剩饭,舔得比水洗过还干净。后来,生产队的公共食堂也停办了,小孩连舔剩饭的机会也没有了。爸爸一个人先去他曾经捡过猪粪作肥料的福建省宁德山区找粮食,迟迟没有归来,又杳无信息。妈妈为了不让全家人饿死,便肩背手牵,带领6个子女,沿着粮食稍多的平阳、瑞安山区一路要饭,直到文成、瑞安边界,仍然全家吃不饱,只得到山上人家已经挖掘过的番薯地里寻找剩下不要的小番薯充饥,甚至连人家抛弃在地里的烂番薯和番薯藤都拿过来吃进去了。由于江南垟人来这里找吃的人太多,不久,连这些烂东西都找不到了,妈妈急得要跳进飞云江自尽,幸亏同行的大姐紧紧拉住她不放,并反复劝说她不能死,否则全家都得死,这样妈妈才领着子女,继续向文成大山深处进发,找寻生路。接下来的日子也不见好转,直到吃野菜、树皮、草根,所有能吃的东西都吃进去了,这才留下全家性命,但她的胃里从此落下了严重的病根。”读来催人泪下,这不是他一家人的苦难,是那个时代的缩影。其它同类的好文章如《江南垟乞丐》《我跟大哥卖薪柴》《神宫桥村的纺织业发展史》《吃食堂》《蜗居时代》等等,因为经历而真实,因为真实而必将会成为历史的好资料。2020年他在玉苍山对我说的要把县委工作中经历的大事件和人物轶事在退休后写出来,2023年10月23日他曾在微信朋友圈晒出退休证,不知那些文章动笔了没有,从他目前写作的轨迹看,那文章应该没有开写,实在是苍南历史的一大遗憾。
2025年8月30日,是道敏先生入土安葬的日子,我在228公路将军岭脚路口等候,送他最后一程,看到送行队伍中有不少苍南民间文史爱好者。道敏先生一生平易近人,结交许多基层和体制外的文史人员,热心为他们服务和传授文史知识,对于他的英年早逝,大家都很悲伤。葬礼现场,我发现具有中国古代文人显著特性的道敏先生是以天主教礼仪下葬。在仪式举行的间隙里,我急速思索写了一首词,敬献给亦师亦友的道敏先生:
清平乐·送道敏兄归山
岭云低绕,望断江南晓。?墨里烟村犹在抱,?谁伴松风听鸟??
地下应是宽深,?无须劳作操心。?社会称名共产,?任尔走笔闲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