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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犁

发布时间:2025年07月10日 来源:苍南新闻网

  沈德磅

  我爬上老家的屋顶,将一根细竹轻轻探进烟道,我趴在烟管口往下看,管壁上没多少灰,也没看见传言在里边筑巢的鸟。灶膛是老屋的心脏,没有生火,火苗不再汩汩跳动,炊烟不再袅袅升腾,老屋没了心跳。烟道不过烟、不落灰,烟管就无所事事而干瘪开裂。鸟没撞到,我只好象征性地刮落管腔里的灰,我不能白白爬上屋顶。

  我踮脚仰脖往南边张望。房子的高度,脚尖的高度,加上脖子伸进天空的高度,我以为能瞧见些什么。

  我看不见什么,也望不到过去,南边山麓的脊背完全挡去了视线。我不禁诧异,目光怎么短浅了。小时候爬不上房顶,站在地面也能看得更远。

  我顺着梯子爬下屋顶,嘴里啧啧念着“看不到。”

  “什么看不到?”二伯稳着梯子,仰起头问我。

  我说:“三爷爷的房子。”

  “看不到。以前是看到炊烟。”二伯转头也往南边山麓望去。我平稳落了地,二伯扛起梯子进屋。二伯对这些器具很用心,用好了都要放回到原处。他有一个屋子专门放置这些物件,挂的挂,立的立,摆的摆,各得其所。我想二伯收藏的不是器物,而是过去。

  我怕梯子沉重,就托举着梯子的末端跟了进去。

  “这个犁头,就是你三爷爷留下的。有些东西歇久了,反而要坏。你看,黄澄澄了。簸箕啊,箩筐啊,久了无用,要蛀虫的。”

  二伯说的犁悬挂在进门靠左的墙上。墙根堆叠着簸箕和箩筐,几捆竹垫直挺着腰身站立一旁,房屋中间的横梢上倒扣着锄头和铁耙,那张刚刚被放下的梯子,它也斜靠在横梢上。右墙边是一排的长条椅子,椅子边上紧挨着几口缸,缸嘴皆盖着竹筛子。

  我的目光转回犁上,我记起三爷爷是个耕犁的好手。犁头已锈,我伸手去触碰,指尖就染了焦黄色。不过触感是冰凉而坚硬的,毕竟它的本质是铁。犁头幸亏得了二伯的照顾,它还不至于瘫得像黄泥,四处掉屑。

  犁原本不住这个屋子,它跟着三爷爷生活。三爷爷不跟我们同住。那时的犁,除了犁地,就是晒日光,不像现在,刀枪入库般被雪藏。很早前三婆就没了,她没给三爷爷留下一儿半女,三爷爷从此成了鳏夫。膝下无子是个担不起的罪过,这种罪压得人抬不起头、喘不过气。正是这罪逼迫三爷爷搬去南麓,从此脱离我们,脱离所有人的眼光。后来,爷爷主意将二伯过嗣与三爷爷为子,但三爷爷还是执意孤独生活。

  每次犁完地,三爷爷洗净犁泥,将犁晒在日光里。整个犁身皆是用苦楝树做的,质地坚硬而沉重。犁辕弯曲自然,据说恰好弯曲的苦楝树极难得,那是做犁的顶好宝贝。还有那根牵着绳子的曲轭,也是曲得恰到好处。谁也不知三爷爷是从哪弄来的。

  犁头是铁质的,这虽没什么新奇,但“鸟随鸾凤”,它竟也因辕与轭的非同一般而在日照里银光闪耀。凡过往的农人皆是要驻足瞧看一番,伸手掂量掂量犁的分量,继而啧啧称赞:“真是一张好犁。”羡慕之情,流露无遗。谁有了这好犁,就能犁出好的生活。

  三爷爷很享受,似乎受赞誉的不仅是犁,更是犁的主人。于是,三爷爷常常跟犁一起靠在墙根晒太阳,等待一切过路人的赏识。日子就在耕犁与晒犁之间一天天过去。

  冬至,万物藏。待收割了最后一茬谷物,农人休整,山河入眠。犁也闲了下来,可三爷爷不闲,他养了一头牛。一个冬天,三爷爷就把牛养了一身膘。

  来年的春天,三爷爷扛着犁,牵着牛,走上某条小路,他去给一户户人家犁地。东家都愿意雇他。东家都说三爷爷不言苦、不偷闲、心无牵挂,是个耕犁的好手。

  我知道三爷爷是不诉苦的。犁,大体是木头做的,不会出声。牛,是个畜生,曲轭套上脊背,磨破了皮,血淋淋的,犁地吃草,“哞哞”低吼,不会说苦。三爷爷倒是可以诉苦,可他不说。他早已吃了最苦的苦—三婆的死。所有苦,三婆带走了,活着就是蜜,世间再没有苦。只是三爷爷会苦笑,无儿无女无牵挂,这样的活罪,竟成了他人眼中犁地的优势了。

  大地等着三爷爷一遍遍地犁,粮食等着一季季地长,人们等着一茬茬地收割。等到最后,所有人都只等着收割自己,每个人都是自己的最后一茬作物。牛老了,苟延残喘,三爷爷也老了,扶不动犁。它们一起犁了无数的土地,终究也把自己犁进地里。三爷爷的灶膛无人生火,烟囱没了炊烟,房子也没了心跳。没有心跳的事物,都会死去。

  二伯把犁带回我们的住处,藏入屋里悬于墙上。村里通了车,人们用上了拖拉机,犁几乎是见不到天日了。更不会有几个懂犁的人走进屋子,对它评头论足。只有二伯记得,走进屋子为犁掸灰除尘,为犁头擦拭锈迹。还有那个不懂犁的我,走进屋子看着犁,竟要懂得三爷爷犁的不是地,是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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