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魔

　　邓伦祝

　　年级大了记性就差，记不住刚发生的事，而几十年前的点点滴滴，只要遇到特定的时间和相似的场景，脑子里似乎有部放映机一样，不停地反复播放，甚至于越来越清晰。

　　九岁那年我还是住在台下内，正月初一清早，和三位小伙伴穿上浆洗得干干净净的旧的新衣服，拿着香在破败的余氏宗祠前的晒谷埕互扔点燃的鞭炮，无意间发现从祠堂左侧大路走出了三位仿佛年龄的陌生面孔，看他们的衣着发型，就知道他们来自比我们更乡下的地方，于是就跑过去截住了他们的去路。

　　“哪里人？！”

　　“对务山的。”几个孩子愣了一下，一边走一边怯怯地回答。

　　“正月初一到这里来，偷东西是吧？”

　　“没有，我们走错路了。”他们一脸的局促不安。

　　“对务山的，对务山怎么会走错路到这里来？看你们的样子就是想来偷东西的。”看到他们胆怯的样子，我们的胆子马上就壮起来，声音也变得高亢铿锵。

　　其实这时候只要向南直走五十米就是出村的石桥，石桥外就是通向对务山的大路，可是这时候小孩子们越发慌张，他们反而绕过祠堂晒谷埕，向北走向了田野。

　　我们跟在后面不停地逼问，我听出慌张之下他们的回答带有哭腔，跟在后面的那位最小，大概只有六七岁，一脚踩到了田梗下，陷了进去，带有尚未消失白霜的冰冷烂泥将他的鞋子和裤筒紧紧地抓住，前面穿旧绿衣服的哥哥哭着转身帮弟弟拽出脚，可小弟弟的哭声越发大起来，两条泪水在鼻翼两侧分别绕了一个括弧汇聚在鼻腔，压着清亮的鼻涕从上嘴唇垂到下嘴唇、下巴，随着脚步一颤一颤，像是刚出水的龙头鱼的幼孙。

　　我们马上呵斥他们：“站住，不许哭，转过身来跟我们走！”他们的哭泣马上就变成的抽噎，乖乖的随着我们来到了晒谷埕。

　　现在我想想，那时候我们四个应该是威风凛凛，就像是白衣蓝裤腰别手枪的公安员老温，头脑中尽是雷锋叔叔的金句“对待敌人要像严冬一样冷酷无情”。

　　“给我们搜一下看，都偷了什么?”他们瑟瑟发抖很是配合任由我们从缀着补丁的衣服口袋里翻出了几个小鞭炮和三个一分两个两分的硬币，我们把它没收了，作为惩罚敌特的战利品。

　　“以后不许再来偷东西！”

　　等他们边走边抹泪消失在石桥那侧，只在石头路上留下一行潮湿泥泞的小小脚印，我们就迫不及待地开始按个子大小论功行赏——他们三人每人两分，我跟班，一分，我捏着那个硬币，到现在还清晰记得，那个一分硬币的麦穗上有点锈迹。

　　过去将近五十年的这件事，虽然在最小那位陷进泥泞时心里震颤一下，似乎是一丝尚未明灭的天良告诉我切勿为之，但还是任由事情的发展，并且在事后几年躲在我的心里都没有一点痕迹，更不用说愧疚。随着年龄的增长，不知为什么反而越来越清晰，特别是成年后走上讲台，看到孩子无助时候的嚎啕大哭，看到老人在窘境时候眼圈发红的悲凉神情，看到女人伤心绝望时候凌乱头发下的抽噎，就想到那三位乡下孩子柔弱身躯瑟瑟发抖和茫然无助哀怜的神情，就想到一分硬币上锈迹或许是那个最小孩子受伤的心漏出来的血迹，脑中就再现由于长满癞痢只好用剪刀铰光头发、暮色中等妈妈回家而哭泣着边走边张望的光着身子光着脚我的唯一的妹妹的眼神，心里的自责就像刀割似的一阵阵的刺痛。再后来等到自己有了孩子，每逢正月初一，那三个孩子无助眼神和惶恐泪水就越发清晰的挂在我的眼前。我才懂得“人之初，性本善”就是一句屁话，才领悟《荀子·性恶》“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的正确，才知道我小时候心里也住着一个魔鬼，它是贪欲，是残忍，是冷酷，是懦弱，它没有一点一滴的善良和仁慈。

　　其实，这从另一件事也可以得到印证——也是九岁那年台风过后，黄色河水暴涨，打着旋湍急地漫过台下内石桥。我看到三个和我仿佛年纪钓小青蛙喂鸭子的女孩头戴草帽，左手持着一个铁丝做圈、塑料做套的袋子，右手攥着用竹枝做成的一米长小钓竿，一路趟水到石桥。一阵风来，其中一个穿白底绿花小姑娘的草帽被掀到桥面，顺着河水一个旋就漂向下游。那位小姑娘慌张之下用手里的钓竿拼命扒拉，但草帽终究被冲走了。我当时站在边上，只要用脚一踩，草帽就不会遭此劫难，但我就是没动，反而多么希望她能够跳下去，也被河水卷走。现在回忆那时候的点滴，可见小时候我心里住着一个多么恐怖阴暗的心理恶魔，它没有一丝的悲天悯人，只有无尽的幸灾乐祸。

　　可见“人之初，性本善”在我的人生中或许真的是错的，我还是属于荀子说的那一类。而要改变这一切，看来只有像《天龙八部》里扫地僧说的“佛法”和律法了。

　　小时候的错，总是吞噬我的灵魂，让我不得安宁，虽说五十年了，容颜已变，但心里，总是过不去这个坎。在这里，向过去一切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