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声里的根系
黄书乐
车过洛阳江时,晨雾正从石笋般的桥墩间漫上来。这雾里裹着的,是闽南人两百年来没断过的乡音。我摩挲着手机里那张族谱照片,扉页上“紫云衍派”四个金字,在晨光中渐渐洇开成一片深海。
石狮一带,康熙三年暴雨三天粮食绝收,康熙四年大旱六个月不雨。我的祖先71岁的景熠公,带着妻儿从石狮铺锦村出发时,那场迁徙,应该是从泉州湾的潮声里启程的,那时或许正是这样的暮春时节。彼时闽南正值“迁界复界”,沿海土地贫瘠,而浙南的山谷间,正回荡着招垦的号角。先祖在浙闽连绵的群山间砍荆辟路,最终来到浙南平阳腾蛟驷马,后又于康熙十六年转迁至苍南灵溪河口定居至今。
铺锦村古称“埔仔”,因村民最初在前埔山坡建屋而得名。紫云黄氏源自唐代黄守恭,这位开闽巨族的先祖,曾捐桑园建开元寺,五子分衍五安(南安、惠安、安溪、同安、诏安),铺锦一支属惠安派下。宋景定年间,先祖惠安锦田黄氏廿八公迁居至此,繁衍成族。至明代,黄氏家族科甲鼎盛,嘉靖十四年,黄鳌中进士,官至湖广布政参议,其返乡时铺设石板路彰显荣耀,民间遂以“铺锦”雅称此地。
推开铺锦黄氏家庙的大门,门楣高悬“惠公世胄”匾额,正堂两侧楹联“祖自惠安卜居铺锦,嗣由后间分衍平阳”,他像一双无形的手,轻轻捋顺了我记忆里纠缠的迁徙脉络。先祖景熠公离乡时,或许正是在这样的祠堂里,接过族老手中的族谱、一抔故乡土,衣纹里嵌着细碎的海砂,仿佛还带着泉州湾的咸涩。
中午在老族长家吃饭,桌上摆着和苍南一样的海鲜,老族长夹起一块黄花鱼肉:“黄花,你们那边也是这么叫的吧?”我笑着点头,想起苍南老家的“海蛎煎”“牛肉羹”“面线糊”等等,原是同根生的味道。所谓迁徙,从来不是斩断根系的漂泊,而是让同一脉血液在不同的土地上,长出新的年轮。
离村时,让我想起苍南祖宅门前的那条河,河水最终会流入东海,与泉州湾的潮头相认。车窗外,铺锦村的燕尾脊渐渐缩成地平线上的剪影,而族谱里的文字却愈发清晰:原来我们的祖先早已懂得,真正的根系从不害怕迁徙,就像晋江的潮与苍南的月,终将在同一片海洋里,完成千年未改的潮汐共振。
暮色漫过洛阳桥时,我忽然懂得,当我们在祖先的牌位前焚香时,点燃的不仅是追思,更是让每个迁徙的灵魂,都能在时光的长河里,找到自己的那朵浪花——它来自紫云初开的盛唐,途经宋元的千帆竞发,在明清的潮声里打了个旋,最终在浙南的青山间,长成了一片新的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