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架山,杜鹃花海中的生命顿悟
南邨
自从迁居江南新区后,随之观(美)藻(溪)炎(亭)公路开通,感觉离矾山越来越近了。得悉近日笔架山杜鹃盛开,便说走就走轻车熟路迎着三月舒心惬意的晨风,向笔架山进发。背包里只装了一壶清水、一本随身的笔记本和一支录音笔。
车行半小时后,山脚下的村庄尚在沉睡,偶见几缕炊烟懒洋洋地攀上天空,与山间的薄雾交织在一起。当地人告诉我,此时正是笔架山杜鹃最盛的时节,错过便需再等一年。我向来对“最佳观赏期”之类的说法不以为然,但此刻却莫名生出一丝紧迫感,仿佛这山、这花、这时节,皆是为我一人而设的机缘。记得三十年前全县举行县树县花评选时,杜鹃以绝对优势票数成为县花(县树是樟香)。我还为评选活动全程撰写专版通讯,做过专题报道。
转过矾赤公路,便抵凤阳了,这是四十几年前下乡做《民间文学三集成》采风时最驻扎过的地方。初登山径,便觉与寻常山路不同。脚下石阶参差,显是就地取材,未经刻意雕琢。石缝间偶有紫色野花探头,倔强得很。转过一道山梁,忽闻水声潺潺,原是一条隐于茂林中的小溪。溪水清冽,我俯身掬饮,竟有淡淡甘甜。抬头时,一只翠鸟掠过水面,羽翼在晨光中划出一道碧痕。这般景致,在城市钢筋混凝土的牢笼里,早已成为奢侈品。
到达山坪,便弃车徒步。约莫攀登半小时,坡度骤然陡峭。只觉汗水浸透衬衫,呼吸变得粗重。正欲寻石小憩,忽有暗香浮动。那香气不似人工调制的香水那般霸道,而是若有若无地萦绕鼻尖,待要细嗅,却又飘散。循香前行,拐过一道岩壁,眼前景象令我猝然止步——整片山坡燃烧着红色的火焰,那是成千上万朵野生杜鹃在晨光中怒放。
我出生在山旯旮,对我来说杜鹃花最为常见。虽然玉苍山的杜鹃常常也会让我砰然心动,但如此壮观的杜鹃花海所见不多。它们不是园艺品种那般规整,而是恣意生长在岩石缝隙、斜坡陡崖,甚至从枯树桩上迸发而出。花朵不大,但色泽纯正,红得毫无杂质,像是把整座山的精气都吸了去,再喷吐成这片惊心动魄的花海。有些植株显然历经风霜,主干扭曲如老人筋骨,却依然顶着一头艳丽的红发,向天空示威。
择一平坦岩石坐下,我竟舍不得眨眼。阳光穿过花瓣,在地上投下透明的红色光斑。微风拂过,整片花海便掀起细浪,那红色便流动起来,宛如液态的火焰在山坡上蔓延。几只野蜂在花间忙碌,翅膀振动的声音与远处山泉的叮咚竟谱成了奇妙的二重奏。此情此景,任何相机都无法捕捉其神韵之万一,唯有肉眼凡胎,才能体会这份震撼与壮观。
花丛中隐约可见一条小径,我俯身钻入。瞬间被杜鹃包围,仿佛置身于红色隧道。花瓣不时擦过脸颊,柔软如婴儿指尖。这感觉让我想起童年在外公家后山探险的经历,那时满山的杜鹃也是这般热情,总是拉扯着我的衣角。五十五年过去,杜鹃依旧,而我已早生华发。
行至半山腰,遇见一座小小宫庙。庙门斑驳,匾额上字迹已模糊难辨。这几天临时守庙是一位年过七旬的老者,他告诉我,这匾原是"笔架仙踪"四字,不知是谁的手笔。庙内供奉的山神塑像简陋,面前香炉却插着几支新燃的线香。老者见我好奇,便为我介绍关于笔架山的形成:是其在明代弘治年间才有简略记载,而到民国二年才正式称为笔架山。他说,笔架山南面岱岭一侧山峰至山腰悬崖峭壁近乎垂直,山形陡峭,峰奇石异,石头多为青石,形状各异的怪石嶙峋。老人还告诉我,笔架山的杜鹃与众不同。它们扎根在贫瘠的岩缝,每年要忍受八个月的寂寞,才能在四月末迸发出这短短二十日的绚烂。“你看那株——”他指向悬崖边一株形如虬龙的杜鹃,“至少三百岁了,七八十年前大雪压断过主干,‘桑美’和‘森拉克’台风又吹折大半枝条。可它年年开花,比那些顺风顺水的花开得更艳。”
我继续向“凹”字形顶峰进发。山路愈发陡峭,有几段需手脚并用。岩壁上不时可见风化形成的石洞,小的仅容一兔,大的可纳数人。传说这些石洞是古代仙人炼丹所留,如今成了登山者避雨的佳处。在一处洞内,我发现石壁上刻着历代不知名游人的题记,最早的竟可追溯至清嘉庆年间。现代人留下的“到此一游”显得格外刺目,不由想起苏轼《题西林壁》中“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警醒。
临近山顶,植被渐稀,取而代之的是嶙峋怪石。这些石头经过千万年风雕雨琢,有的如猛虎下山,有的似老僧入定,最妙是一组三石并立,恰似古代文人案头的笔架,想来这便是山名由来。立于山巅,视野豁然开朗。北望鹤顶山巍峨耸峙,南瞰岱岭畲乡梯田如画,东边是浩渺东海,西面则见群山连绵。劲风呼啸,吹得衣衫猎猎作响,人几乎站立不稳。这风也卷起零落的花瓣,让它们代替我,完成一场飞向远方的梦。
下山时我选择了南坡。正如老人所述,这边山势近乎垂直,石阶凿在崖壁上,险峻异常。双手紧握铁链缓缓下行,偶尔瞥见深渊处的杜鹃,它们开在人类难以企及之处,不为观赏,只为绽放。这让我想起尼采那句“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而笔架山的杜鹃,确是将这句话演绎到了极致。
返回山脚时,虽觉双腿酸软,精神却异常清明。回望笔架山,夕阳为“凹”字形山巅镀上金边,整座山成了一尊巨大的笔架,而落日恰似一支蘸满朱砂的毛笔,在天际挥毫泼墨。我突然明白,人生何尝不是一次攀登笔架山的旅程?我们都在贫瘠的土壤中扎根,历经风霜雨雪,只为那短暂却绚烂的绽放时刻。那些看似阻碍的岩石,最终都成了支撑我们向上的阶梯。
山脚下,几个畲族孩童正在采摘杜鹃。他们告诉我,杜鹃花可入药,也可制成花酱。这让我想起,小时候和玩伴摘吃杜鹃花的情景,把鲜嫩的花蕊摘去花心,然后用嘴对着花瓣呵一口气(为了呵去蜘丝或灰尘),美滋滋地咀嚼花的酸甜。这时,我原想指责他们破坏自然,却见他们只采撷零落的花朵,对盛开的一律不碰。最大的女孩递给我一朵半凋的杜鹃:“带回去吧,夹在书里,明年这时候还能闻到笔架山的味道。”
归途中,我翻开笔记本,竟意外发现夹着一片干枯的杜鹃花瓣——是去年游玉苍山时所藏。两片花瓣并置,今年笔架山的显然更为鲜红。想来,每座山的杜鹃都有其独特风骨,正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命轨迹。我们攀爬不同的山峰,却都在追寻同样的绽放。
黄昏过后,山上骤然云雾朦胧,笔架山化作天幕下一道剪影。回想少时,老家的对面就是福鼎前岐的南池山,其中一峰也称为“笔架山”,我常常在走完一天翻山越岭的求学之路后,望着那片远山独自发呆。那“凹”形的轮廓,多像命运为我设下的考验!而今睽违老家三十余年,那座山的形和魂一直铭镌在我的脑海里。我知道,当明年春风拂过,那些看似枯死的枝头,又会迸发出新的火焰。而人生路上,我们需要的,或许正是这种杜鹃般的精神——在绝境中扎根,在寂寞中积蓄,然后,倾尽所有,灿烂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