涟漪碎处有霞光

　　林昌昌

　　1994年 7月的盛夏，刚结束初一学业的我，应阿辉之邀，与四五位同学踏上前往钱库夏口村的旅程。在交通闭塞、信息匮乏的年代，这次远行的雀跃，远胜过如今孩子奔赴名胜古迹的兴奋。

　　从龙港沿河路埠头登船，近一小时的水路后抵达钱库镇，而后徒步走向夏口村。烈日炙烤着大地，蝉鸣此起彼伏，我们的笑声在乡间小路上跳跃。待抵达村庄时，夕阳已将天空染成橘红，晚风裹挟着稻香拂过，村口那条蜿蜒的小河，正潺潺流淌着古老的歌谣。

　　阿辉家的老房子久无人居，透着几分冷清。但我们生火做饭、谈天说地，倒也热闹不已。饭后，几人端着碗筷到河边清洗。阿辉回屋取抹布，再出现时，她挥舞着抹布朝我们跑来，脚步轻快得像只小鹿。却不料河边石阶布满青苔，她脚下一滑，“扑通”一声跌进河里，动作利落得如同电影里的特技镜头。

　　刹那间，世界仿佛按下暂停键。碗筷坠地的脆响、水波激荡的清越，铿然共振。我们呆立当场，望着河中扑腾的身影，心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直到阿辉从河面冒出头，脸上还挂着调侃的笑：“吓我一跳，差点忘了我会游泳。”紧绷的气氛瞬间被打破，先是一阵凝滞的沉默，紧接着爆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呼与大笑。有同学打趣让她表演游泳。她竟真如鱼得水地在河面来回穿梭。水珠飞溅间，带着余悸的笑声跌进河里，随着她游动的轨迹一圈圈荡开。夕阳的余辉为她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

　　上岸时，晚霞正浓。阿辉湿漉漉的发丝垂落肩头，晶莹水珠顺着发梢滚落，在夕阳下折射出细碎的光。她脸颊泛着被河水浸润后的嫣红，胸膛微微起伏，睫毛上还凝着水雾，眼中盛着一汪清透的光。晚风掠过她单薄的衣衫，沾着水汽的裙摆轻轻摇晃，整个人像是刚从晚霞里揉出来的，带着不染尘埃的纯净与鲜活。那一瞬间的画面，即便岁月流转，每当忆起，依然能清晰看见她身上跳动的少女气息——热烈、明亮，又美得惊心动魄。只是，如今想来，那时的我们竟浑然不觉危险，却也正是这场意外，让我深知游泳的重要性。

　　那时的我未曾想到，此后阿辉的人生会遭遇比河水更汹涌的波澜。生活的暴风雨接踵而至，将她的人生搅得支离破碎。那些碾过她身上的不幸，让她的生活布满阴翳。我们从少女时代并肩走到中年，越是懂得她一路走来的艰辛，越觉言语苍白无力，大多时候，我只能静静倾听，却难以为她分担半分。而她始终保有一颗赤诚之心——我的每个生日，都能收到她亲手制作的蛋糕；我生病时，她抱着孩子爬上六楼送来铁皮石斛；我咳嗽反复的日子里，她每日骑着电瓶车，将新鲜的丝瓜和野葱送到我家门前。在社区工作的她，对老人们关怀备至，每次遇见患病的婆婆，总要嘘寒问暖。翻开她的工作笔记，密密麻麻的字迹里，藏着数不清的辛劳……善良是她对抗风雨的铠甲，纵使伤痕累累，仍愿以温柔拥抱世界；对孩子的爱，则是她永不言弃的力量。

　　两年前，我与阿辉重访夏口村。我俩并肩站在河边，清风掠过水面。晚霞倾洒，波光粼粼。银鱼倏然跃出水面，又沉入涟漪。阿辉弯腰掷出石子，水花四溅。潺潺水声与归鸟的啼鸣相互交织。恍惚间，时光仿佛回到那个被搅碎又复原的黄昏，仿佛又听见年少时的欢笑。

　　风掠过发梢时，河面正晃着碎金。阿辉的剪影叠在涟漪里忽明忽暗地摇晃。那些被岁月揉皱的往事，随着水波层层舒展，忽然明白——少女从来不是指缝间溜走的年龄，而是像她这样，将命运的风雨淬炼成河面永不消散的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