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
颜怡选
因我从事理发行业，兄妹三人便与理发有了千丝万缕的关联。小我一岁的妹妹，曾全职来店帮忙了5年。甚至连身为牙医的弟弟，早年读医时，每逢寒暑假都会来店里帮衬。
我妹妹只读到小学毕业，便辍学了。曾缝过皮鞋，踩过编织袋，餐厅里端过盘子，做着那个年代所有低文化者所该从事的工作。我无法体会，无数个在皮鞋小作坊等待天明的夜晚，因犯瞌睡锤子不小心砸到手指而血流不止的那份痛楚。我也无从知晓，几多因体力不支，失手打翻盘子被老板罚扣工资躲在厕所里偷偷哭泣的那份无助。
及至久后，我问在理发店里帮忙的妹妹：“你为了能让我和弟弟读书，那么早就没读书了，有怨过吗？”
“女孩子是要嫁人的，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妹妹关掉手中的吹风机，转头望向店外，“有你和弟弟读就好了。”
妹妹背向我，我无法从她脸上捕捉到其内心的波澜，但我从其刻意压低些微颤抖的声音中察觉到，此刻一同被关掉的还有残存于其心中的那份曾灸热的念想。
妹妹名字中间带有“建”字，相较当时女孩子普遍在姓氏后缀“小”“丽”或“ABB”的取名模式，算是另辟蹊径。我幼时体弱，父母于次年生下妹妹后，想再生一男丁，为躲计划生育检查，避往福建建瓯。父亲挈妇将雏于凌晨离家，前路迷茫一如眼前的夜……
抵达建瓯，父亲因无一技之长，四处打零工谋生。打石子、筑河堤、种水果，不一而足。父母劳作时，便将妹妹置于田埂、岸边，随遇而安。妹妹当时尚未取名，早年定居在建瓯的老乡提议，女孩子是宝，此地唤作建瓯，不如叫“建宝”吧。小时，妹妹这个略带中性的名字，没少遭我揶揄，因其名字与某款饮料品牌“健力宝”相似，每每与其因争抢东西闹了矛盾，我便唤其“健力宝”，是为外号，唯此方能解气。
我虽虚长妹妹一岁，妹妹却是我们三兄妹中涉世最早的，因此，于人情世故的斡旋，展现出了与其年龄不相符的炼达。早年，父亲每有遇事不决，妹妹往往有建议性的意见供其参考。我高中辍学时赋闲在家，当时已外出打工多年的妹妹向父亲提议，让我学门手艺讨生活。“哥，你学理发吧，风吹不到雨淋不到，多好。等你学成了，说不定哪天我再跟你学。”
理发店刚开业时，店里请了一位师傅帮忙，外加我带的两个徒弟，兀兀穷年，生意渐渐有了起色。转年春节后，店里三个员工毫无征兆相继离去，事业刚起步，遽然遭此变故，令我猝不及防。妻子当时照顾尚在襁褓之中的大儿子，无暇顾及店里。孤立无援悒悒之际，妹妹的一句“哥，我去跟你学理发吧”，让我看到了转圜，也体会到血浓于水的亲情可贵。
学理发先学洗头。洗头时附带洗脸及缷妆服务，是每个初学者的“必修课”，妹妹也不例外。女孩子天生心思缜密，加之妹妹悟性颇高，在帮顾客缷了一段时间妆之后，渐渐悟出了路数，顾客从最初的避之若浼，至后来的趋之若鹜。时至今日，妹妹虽已离开理发店多年，然一众拥趸者至今犹念及，足见顾客对其技艺的首肯及眷恋。
相较早年的漂泊，在理发店的这些年，让妹妹的心有了久违的归属感，我也曾不止一次听妹妹提及这份踏实。
理发店迎来送往，达官显贵，贩夫走卒，尽显世间百态。时有胡搅蛮缠之辈，故意刁难，已是司空见惯。某日，来了位男顾客，言明理发。妹妹帮其洗完头后，我正欲系上围布裁剪，那人却抬手挡开，指了指自己的头：“这样就开始剪了？”
我大惑：“是的，洗完头就可以剪了。”
“耳朵没掏，肩膀没按，这样就要剪了，你还想不想在这里开店了？”那人叫嚣道。
开门迎客，旨在和气生财，我耐心向其解释本店规模小，并无此项服务。岂料那人却不依不饶，扬言要砸店。来者不善。我忖度一味忍让，只会无端助长其嚣张气焰。正欲与其理论之际，妹妹先我一步，大声呵斥那人。那人见妹妹一介女流，竟如此强悍，暗暗吃惊，自知理亏，神气恹恹溜之乎也。
许是妹妹年少辍学外出谋生，历经磨难，让本娇小孱弱的身躯裹上一层厚厚的胄甲，既是出于自我保护，亦是对世俗无声的抗争。
某年临近过年，妹妹打来电话：“哥，我把房子卖了，我没有家了。”惊愕之余，我隐约听到电话那头传来轻微的啜泣声。
买主想在新房里过新年，图个团圆喜庆，让妹妹搬离。无奈，妹妹匆忙腾空屋子，在乡下寻来住处安身。几家欢乐几家愁，古往今来亦复如是，房子的原主人何尝不想过完体面的年再搬离？
翌年春节，我们来到妹妹租住的房子。那是一排建于20世纪80年代砖木结构的老房子，远离市井，二楼吱呀作响的木地板，是其宣示年代感的呐喊。原先房子里的家具，已被安放在原本不属于它们的角落里，与周遭的环境显得尤为格格不入。
位于房子后门的卫生间，是房主后来再建的，其后方，便是无边的旷野。刚上初中的外甥女向我们哭诉，半夜起床独自去卫生间，暗夜无声的可怖。
“回去跟我们一起住吧，那里也是你的家，以前是，将来也是。”父亲心疼妹妹，眼眶泛红。妹妹只是摇头，笑着说没事，住这里挺好的。
我有好几次经过妹妹租住的房子，远远地望见，她朝着原来房子的方向眺望。我无法以我的角度去感知她的感受，但我知道，家在一个女人心里的份量。
妹妹仿若一叶岸上的孤舟，于这汹涌的人海中，历经尘世的浮沉，在竭力找寻着那方归属于自己的港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