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海豚“点头”的港湾
白荣敏
在福鼎市点头镇龙田村青屿头自然村,我见到了真正的“滬”。
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知道少年时期经常参与的一项赶海抓鱼的活儿“戽”的写法。家离海不远,食品匮乏之际,先是大人带我们去滩涂上,找一个退潮后依然有水的水洼,把水舀干,那些没有随退潮回到大海里的鱼虾就成为了我们的劳动果实,大人告诉我们,我们干的这个活儿叫做“huku”;后来,长大一些的小伙伴,也能单独完成这个活儿,只是,体力微薄,可以选择小一些的“ku”。这种原始而古老的讨小海作业方式,祖祖辈辈用闽语口口相传,我原先也并不晓得这两个字的写法,后来有了一点文化,是先知道“ku”的汉字对应写法是“窟”,更迟一点才知道“hu”写作“戽”。愚钝如我,明了几个字,一晃几十年。
后来读书,发现还有一种捕鱼方法叫做“滬”,又写作“扈”。清代闽中学者郭柏苍《海错百一录》记“滬”曰:“砌石海旁而曲折之……潮退扈干,发发然拣入篮筐,旦旦不竭也”。郭柏苍写的这种“砌石海旁”的滬,又叫“石滬”,就是在海滨潮间带,选择相对平整的浅滩,用石块围堰设陷以捕鱼。潮涨,淹没围堰,鱼虾随潮入滬;潮退,水从滬门(围堰开有小门,设网截塞滬门)退出,鱼虾却不得退。
还有一种是“竹滬”。南朝梁陈间地理学家、史学家顾野王《舆地志》记录扬州吴郡有“扈业者”:“插竹列于海中,以绳编之,向岸张两翼,潮上即没,潮落即出。鱼随潮碍竹不得去,名之云‘扈’。”南宋淳熙《三山志》在“叙县·长溪县”时引述了《舆地志》的这个记载,说明南宋时期的长溪县,“滬”的作业方式已经盛行。顺便说一句,吴郡即今江苏苏州市至上海市一带,后来的上海简称“沪(滬)”,即与此有关,亦可见“滬业”的普及。
宋时的长溪县区域范围相当于现在的宁德市,俗称闽东,我面前的这块小小的海域,就是旧时长溪县的一个小小的角落。
今天,我就站在这个小小角落的一个点——点头镇龙田村青屿头自然村的海岸边。眼前宽阔的海面一览无余,整个水域酷似一个大湖,被四周矮山包围,只开一个水门连接外头更长的水域,这个水门因为狭窄被称作“八尺门”。眼前的海面是沙埕港伸入内陆的最后一截之一,还有一截在八尺门外分叉,经董江直抵福鼎市区。沙埕港伸入内陆并不是一条规整的条形,在空中俯瞰,酷似一个摊开的章鱼,许多爪子无序延伸,这个水域是它伸得最长的爪子之一。
在海水的末端,也是陆上淡水的终点,这个湖一样的海域,沿岸接纳多条溪流。淡水注入,又因海门(八尺门)狭窄阻塞而退潮缓慢,海水被稀释变淡,从而此处的小海产鲜美异常;也是因为海门狭窄阻塞而退潮缓慢,海水不易带走泥沙而使滩涂肥厚,滩涂的肥厚则带来小海作业方式的发展。
滬应该是最便捷的小海作业方式之一,漫步海岸,时不时就能遇到脚边的滩涂上,有石砌的围堰,围住一小片滩涂,围堰有高有低,滬有大有小。还有沿着围堰的滬岸插竹,竹上撑网,就是上文所说的“竹滬”。“滬竹”有半人高的,有一人高的。更高的就不是“滬”了,同行的朋友告诉我,是青蟹养殖,青蟹会爬网,网太低,蟹儿们会越网逃逸,所以要布相当高的竹网与之博弈。
放眼,海面上是一排排好看的几何图,黑色的平行线组成一块又一块的菱形、矩形,更多是不规则图形的斑,那是牡蛎养殖。牡蛎养殖也是通过插竹,但与滬的插竹不是一个概念,是竹子成排插在滩涂上,牡蛎长在竹子上,一般两年收成一次。在海边还看到许多被废弃的石条,堆在一起,身上附着许多牡蛎壳,那是被竹子代替之前的牡蛎养殖方式,石条笨重,不易搬置于滩涂上,后来就被便于搬运的竹子代替。我原来以为,滩涂上插竹子,要把牡蛎苗附着在竹子身上,老薛告诉我不用,这里的水很“肥”,他用方言说,牡蛎苗是“水结起”。
水肥土也肥,这块滩涂盛产青蟹、海蜈蚣、蛏、蚶等各种在土里出没的小海鲜。福鼎市是美食名城,要说小海的鱼鲜,味美历来公认点头镇。
老薛是我们在青屿头海边漫步时遇到的。他正在海边的一块茶园里除草,见我们跟他打招呼,热情地过来当向导带我们看海,他指着眼前的海域跟我说,他是土生土长的渔民,但如今海水养殖在萎缩,福鼎白茶看好,就开始也种一点茶。他说青屿头整村都姓薛,明朝时从福清搬来,他们的祖先喜欢这里的水肥鱼美,在此落地生根开枝散叶。我想到此地更早的人类:白水郎。
白水郎住白水江。白水江即我眼前的这块水域。如前文所说,沙埕港在末尾有一个分叉,一条经董江而到福鼎市区与桐山溪相接,一条过八尺门,即为白水江。关于白水江和白水郎,《三山志》引《寰宇记》有一段有意思的记载,说:“白水郎,夷户也,亦曰游艇子。或曰卢循余种,散居海上……以船为居,寓庐海旁。船首尾尖高,中平阔,冲波逆浪,略无惧恒,名了鸟。”
这段文字信息量很大,可以延展出多个话题,我只想说,此处有很多故事,是因为它确实是一个宜居宜业的好地方。它与大海相连,不叫海却叫做江,的确是海到了末尾的一角,已经没有大海的脾气,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风平浪静,即便是台风天气,也安若堂奥,成为整个沙埕湾最好的避风区域。因此,当年孙恩卢循起义失败,余部遁入此处避难,却意外地发现了一个世外桃源,既保证了安全,又很快发展了生产。他们本打算在此暂时避避风头,不曾想却永久地住了下来,成为这一方海域的主人之一。站在青屿头环视大湖一周,周围散布着福鼎市点头镇、桐城街道、白琳镇三个乡镇的十多个行政村几十个村落十多万人口。日月经天,江河行地,但人类始终一茬又一茬地生生不息,全是这一块海域的养育和恩赐。
青屿头所在的行政村叫龙田,有一个渔业码头,码头边停泊着多艘挂机船,船身满载从滩涂上拔来的竹竿,褐色的竹竿上长满白色的牡蛎壳。码头上停着多部运载竹竿的车子,养殖户正忙着把竹竿从船上搬到车上。他们很认真地在车上堆叠着竹竿,生怕磕坏了竹竿上的牡蛎,也生怕堆叠起的竹竿因为杂乱无序而倒塌。那么规整的一小垛,恰似他们精心构筑的艺术品。在劳动中创造艺术,是劳动人民的专长,那些惯常于“闭门造车”的艺术家,常常要向他们学习。这是题外话。
正是牡蛎收成的季节,许多渔家门口堆着这样高高的竹竿堆,家庭主妇左手按竹竿,右手拿一支锥子撬开牡蛎壳,取出壳里的牡蛎。牡蛎颗粒饱满,油润光滑,在阳光下泛着白色的光。
漫步海边村落,房前屋后到处都是白色的海蛎壳,还有堆叠的各种渔具,屋前的海水里,偶尔可见小小的舢板被拴在岸边,安静地等待主人的关顾。一路走来,我们发现,遇见的大都是老人。我问老薛几个儿女,老薛回答,一男一女,大儿子在城里安家落户,小女儿研究生毕业后在深圳的一家外企工作,家里只剩他和妻子。
毫无疑问,随着海洋资源的日益枯竭,白水江这个大海的小小一角也未能例外,似乎也没有了以往那样丰富的海产,传统的讨小海在不断地受到冲击。老薛望着家门口的那一片海,他的面容有一点忧伤,他在缩小海里的养殖,而扩大岸上的营生,面对可能还会到来的变数,他感觉到不安。他说儿子唤他进城一起住;女儿劝慰他,海也会变,我们要跟着变。
他的忧伤是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变。祖祖辈辈与海为伴,年过半百的他,半辈子也是与海为伴,随着村里年轻人越来越多地离开村庄,他隐约觉得,对这一块海域的疏离,是迟早的事。
故土难离,虽然我理解老薛对这片海域的难以割舍,但我还是建议老薛保持乐观,我说我们现在离开,以后可以再回来,这么好的一个地方,养育了我们太久时间,也许有点累了,滩涂累了,海水累了,所以,我们离开了,它倒是有机会好好休息,得到休养生息的鱼儿蟹儿们将来肯定会给我们人类带来惊喜,就像当年给“卢循余种”带来的惊喜一样。2300多年前,孟子就曾告诉梁惠王:“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他认为,如果细密的渔网不放进池塘里,鱼鳖之类的水产就会吃不完。
我想起有关点头镇名字来源的一个趣闻,说白水江的海面上经常有一群群白海豚朝着扆山脚下妈祖宫方向“点头”朝拜,才有了“点头”的地名。点头地名的来历还有另外的说法,这里不去考证,我想说在以前,成群结队的白海豚在海面上跃水、探头,的确是很常见的事,但是如今却难得一见了。万物有灵,也想起台湾兰屿岛上的雅美人口口相传一个的故事,说海上飞鱼曾托梦于渔人,只要渔人敬重它们,在规定的时间内捕捞,飞鱼就会自己跳上渔船,渔人每年都会有吃不完的飞鱼。
想起这些,我下意识地又抬起头望向白水江面,看到远处的滩涂上停有一座不知名的机器在作业,旁边一个巨大的管道口有滩涂的泥土吐出来,同行的店头镇干部告诉我,此处滩涂地较低,要补充土层,政府要在此处种植红树林,以涵养更好的海洋生态。
“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看来今天已经有更多的人意识到敬重生命,关爱自然的重要性,起码政府已经开始行动。今天,我只是作为一个客人,来看望一下已经在志书中熟知的白水江,我很希望下次来,能有幸看到传说中面向点头而欢快点头的成群结队的白海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