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过年
陈德清
提早跟母亲商量好了正月初二去舅舅家拜年。
小时候,拜年是一件很隆重的事。每年正月初二,大舅舅和小舅舅都会大摆酒席,让我们轮流着吃。舅舅共有六个妹妹,我便有很多表兄弟表姊妹。大家聚在一起,“闹热”得很。大舅舅是最有威严的,阿姨们和孩子们对他都非常敬重。一旦哪个阿姨家有谁没来拜年,大舅舅就会很生气。舅舅拉下脸,气氛就会凝重起来。母亲说平常她去哪里,要是经过舅舅家门没有进去,被他知道了,他也会生气。
小时候,去舅舅家拜年,我是雀跃的。舅舅准备的宴席真的太丰盛了。我是长大后才知道,那些鲜美的血蛤、蛏子都是舅舅自己养殖的。诱人的大只蝤蛑则是舅舅下滩涂亲自抓过来的。大圆桌上,鸭舌、黄鱼、小白虾、发菜丸必不可少。我最爱的熏鸡,是舅舅提早好几天熏烤好的。至于虾蛄炒年糕,是我至今一想到就垂涎三尺的一道菜。每年年关将至,大舅舅便会送一些蝤蛑、蛏子、熏鸡到我家。母亲说,这么多兄弟姐妹,大舅舅最偏爱的是她。我和弟弟妹妹也因此受到舅舅特别多的眷顾。
期待拜年,还有一个最大的原因,是因为长辈聚一起,就会给小孩压岁钱和零花钱。压岁钱自然最后都会落入母亲的手里,但拜年时收获的零花钱可是一笔不少的“财富”。那时,拜年的必备娱乐是打牌。表兄弟、表姊妹围在一起,打起扑克是非常振奋的。打牌声、斗嘴声、笑声响彻全屋,激荡无比。记忆中,打牌赢多输少。牌桌上,从表哥那里赢到很多零花钱。偶尔几次输掉了,表哥们一般也不会收我的钱。所以正月初二那天,是童年的我一整年里最幸福的一天。
小时候,在一群调皮捣蛋的表兄弟之间,我是最斯文乖巧的,加上我的学习成绩又算是最好的,便受到特别多的宠爱。阿姨们和表姐们给予我的亲热的爱,如今回味起来依然让我的心头漾起阵阵暖意。当然,最温暖的爱意,来自外婆。拜年那天,外婆总会把最好吃的零食拿给我吃。很多年后,我都清晰地记得拜年吃完舅舅的宴席后,孩子们在屋外玩耍,外婆悄悄把我叫进她的屋子里。在我面前,她掏出一个手帕包起来的“小包包”,再慢慢翻开,里面赫然出现一个满是柿霜的大柿饼。我亲眼看到这个手帕包包是她从床上横着的一块横板上的衣物最底层摸出来的。从爬到床上,到横板上翻找、再到打开包扎着的手帕,外婆的每一个动作都缓缓的、轻轻的,像是对待一件宝物似的小心翼翼,以至于那一刻就像电影慢镜头一样,无数次在我的记忆里回放。那个大大的柿饼,是外婆留给我的专属美食,不知被外婆珍藏了多久。柿饼好甜好甜,甜了我的童年,甜了我的记忆。如今,外婆离世多年。每次看到哪里卖柿饼,我总会想起外婆,便忍不住要买。
小时候期待过年,还因为腊月备年货,就可以跟着母亲去钱库镇上买新衣服买好吃的。乡下的娃,对镇上的街道充满期待,每一次“进城”,都像是去一趟美丽新世界。镇上的街道人潮涌动,商铺琳琅满目。节俭的妈妈从不会在街上选一个小店带我们吃点点心什么的,但是可以出一趟“远门”,还能挑选新衣服,我已经心满意足。除夕夜,母亲把新买的袜子藏在我们的枕头底下。正月初一一早醒来,抚摸着新袜子,心里无限温柔。而此时凌晨一两点钟就起床去庙里“点佛灯”的母亲已经回来备好早饭了。
年货里,炒米糕是最香的。腊月里,村里每户人家便会先把自家的糯米炊熟、再放到楼顶铺晒,最后交给炒米店的人炒。我家对面的那户人家刚好是开炒米铺的。我有时候会跟小伙伴们去他家看他们制作炒米。最终的目的其实是为了第一时间拿到新出炉的炒米。刚刚出炉的炒米是温热的,松软的,吃起来更加糯香爽口。有一天,炒米店里围满了人。连街上玩鞭炮的小孩子都挤了进去。原来他家儿子刚娶了媳妇,结果洞房花烛夜,新娘落跑了。那时我只听说这个新郎官呆相呆相的,而新娘子是有点文化的外地女子,看不上新郎就携着彩礼连夜逃走了。那晚的炒米店里,一楼的炒米香还在飘荡着,而二楼贴着红双喜的新房里,气氛凝重,有挂着沉沉愁容的,有声声啜泣的……站在人群里的小小的我,也分不清这到底是涉嫌诈骗的逃婚案,还是一个外地女子勇敢挣脱自己命运的感人故事,只是为他们家的遭遇而倍感难过。
跟母亲谈到正月拜年时,我问起当年的这桩事。母亲说这个新郎也不呆傻的,就是老实相,还在学校代过课,只是别人都说,他上课学生都不听。而这个外地媳妇人又漂亮又聪慧……这个新郎至今没有再婚……
那时,村里有很多娶不起媳妇的穷人家,都是花少一点的钱,经由同乡人牵线,把一个家境贫困的外地女子娶上门。也有人说有些外地女子是被拐卖过来的。
有一年正月的一天,乡政府门口,一个外地嫁过来的同乡女人挎着行李,挥着手臂,大喊着:“火车来了,火车来了,我要回家,回家……”而乡政府门口根本没有火车经过。这是一个“疯”了的女人。她一边呼喊一边哭泣,让整条街都染上了凄切。但是在我年少的眼里,她却一点也不狰狞。
过年,是看到过去,也能让一切过去。不知道这个乡下女人过得怎样了,她内心的过往是不是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