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无夜
陈德清
“是夕,天宇开霁,林间月明。”《龙井题记》里,秦观把杭州的夜色写得幽明清寂,令人沉醉。
晚自习,抽一点空分析这篇“每周小测”里的古文时,被秦观的美文感染,不禁感慨:“有时候想想古人真是幸福,可以花一个夜晚经过15个寺庙,走过那么长的路,也不着急,真是很空闲,不像现代人这么奔忙。”学生搭过话说:“对呐,哪像我们每天忙着写这么多作业!”
“道旁庐舍,灯火隐显,草木深郁,流水激激悲鸣”,这样“皆寂不闻人声”的夜色实在优美得出奇,幽静得“殆非人间之境”。一字一句地翻译着古文,心不知不觉已被秦观的笔触撩走,无意间破了“十分钟校对答案”的约定,忍不住插播了自己人生中遇见的难忘的夜色。
大一放寒假时,去温州大学茶山校区找老同学玩。接待我的初中同桌跟我说,晚上带我去吃炒年糕,他的室友们已经在等着。我坐在他的自行车后桌,经过当时还很荒凉的郊区大马路,四周都是荒野,风吹得我拉紧外套。我一个人缩在同学的后座上,从清冷的月光里穿过。向前望,不远处,橘黄的灯光透过红色帐篷把周围的夜色映亮。
那天我们围坐一起吃的炒年糕具体是什么味道,喝过几口啤酒,同桌的室友们对我聊了什么话,记忆全然模糊,甚至连一张脸都没有记住。可是,依然清晰地记得郊区荒凉的夜色,以及自行车穿过大路时吹过脸颊的凉风。彼时,刚进入大学生活的我还处在现实与想象的落差之中,郁结于心,不可排遣,放假的归途也是心境寂寥。那夜,郊区的荒寂之美,于昏沉中在心底铺上了一层釉色。后来的青春岁月里,再也没有拥有过那样的夜,再也没有一帮人点好了夜宵,等我踏着月色而来。
像秦观一样,我曾经也路过杭州的山。大学的某个周末,背着书包,独自一人爬孤山。泉池边,看到老人拿着大水壶,在山涧取泉水。彼此青春尚好的我,反倒羡慕觉得白发苍苍的老人把生活过得如此悠闲惬意。后来在电视专题片上看过用虎跑泉水煮龙井茶的优雅画面,便觉得当初老人的那壶泉水又更有味了。而我至今尚未尝到过泉水泡出来的龙井茶的味道……
杭州还有很多座山。山路上留下过很多古代文人墨客的足迹。那些前人们走过的夜色,不知与如今相比,相差多少。几年的杭州求学生涯很快结束。多少夜色来不及品味,多少美景还没有发掘,彼时青春便已花光。
毕业后的前几年,大学好友也相继离开杭州,以至于每每经过杭州,即便短暂逗留,亦觉杭州是一座空城,渗着些许人去楼空的哀凉。更别提像秦观那样濯足于涧,憩于亭榭,据石饮泉。
有一年国庆假期去山路环绕的建德潘村参加大学学长的婚礼,为了方便坐动车回家,连夜搭着来宾的私家车下榻杭州。踌躇之际,昔日学生文豪在网上为我订下了西溪附近的酒店。他说他乘坐的火车要零点到达杭州站。我只要酒店下来走几步就可以到达他的住处。他很热情地邀请我:“老师,我们可以在附近吃一顿夜宵,或者我也可以亲自为你下一碗面吃。第二天早上,你还可以来我这吃我煮的燕窝。”只是长途奔波的我实在太累,只倚在窗口俯视了一下阑珊夜色中的马路,顺带回忆了一下几缕往事,便在酒店舒软的床上昧然入睡了。第二天,便匆匆离开了杭州。以至于我此刻想来,总觉得那夜没有走过的杭州的路,以及没有吃到的那碗面和那盅燕窝,大抵是我错过的最遗憾的美味。
当我自我陶醉地讲诉着关于夜色的往事时,有几个学生在翘首倾听,大部分学生都是埋头赶作业。第一桌的那个上课常常走神的调皮学生最后嗔怪地提醒我:“老师,你知不知道你都讲了20分钟了。”
“好了,你们赶紧写作业吧!”
落了话音,我还是“入戏太深”,无法走出夜色的幽寂之美,而这颗干巴巴的心一边沉浸于那么多次错过杭州夜色的遗憾中,一边羡慕着秦观在夜色里所有拥有的澄净心境。此刻,便觉得一千多年前的苏轼走过承天寺看到空明月色时,大抵真的可以把仕途的失意全然抛在脑后。都说他是自嘲为“闲人”,其实我倒真是羡慕他可以获得那种与友赏月的幽然之闲。
晚自习结束后,我捧着学生“自己省下来”的夜宵,回宿舍。踏着雨后的夜路,清风拂面。不远处,三三两两的学生有说有笑,年少的欢乐散落一地。天边,一轮皓月静静悬挂着。
月光如水水如天。空旷的球场上,消遁了篮球的踪影,高高的篮球架寂然站立,像守望着一段已逝的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