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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没有名字的溪

发布时间:2024年05月17日 来源:苍南新闻网

  沈德磅

  我的老家有一条没有名字的溪。它由北向南撕开大地一条小小缝隙,在东西两面山的夹击里生存。不论黑夜白昼,不论暴雨狂风,它只谦逊地流。

  老家的地理坐标落在古楼山的半腰上,它因屋顶的黑瓦而被唤作“瓦厝内”。老家门口迎来一条土路,土路连着梯田,梯田外边流着一条溪,溪畔挨着另一座山。人们绕着溪流生活、布置村落,为村落的所有构件取名并亲切地叫唤。人们唯独没给溪取名字。

  门口的土路又细又长,它生来就被唤作“牛索路”;隔壁的梯田因邻居的大名而被叫做“路下田”。溪畔挨着一座山,山因腹里生了一块大黑石而母凭子贵得了“乌岩岭”之名;乌岩岭的豁口处有一块平地,红枫树并排成林于此,故美其名曰“红枫坪”,不知哪一年的某一天,林子里驻扎了一群鹧鸪鸟,于是红枫坪又有了别名:鹧鸪坪。

  还有其他许许多多形形色色、顾名思义的名字,如卧牛湾、虎路岗、七里亭、三亩垵、石壁边、打石窟、鹅峰山、羊角尖.......真是幸运的地方,它们都有美丽的名字。它们在瓦厝内这张有形的地界上成长、繁衍,又在瓦厝内这张无形的地图里复制着记忆。

  人们对肆虐过境的台风都愿意赐予一个独有的名字,而对于孕育过无数生命、漂流着不尽岁月的溪呢?人间真是无情。

  溪像一个无法上户口的孤儿。它孤独地沿着溪床行走,从暗夜里摸索白昼,似乎是在寻求关于身世的答案。人们还只是叫它“溪”!偶尔在“溪”前加点指向性的修饰,叫“这条溪”或者“那条溪”。它无法得知人们口中的“溪”是指所有溪的代称,还是就只在叫唤它。

  溪实是一条风情并茂的溪。夏天尤为热烈。每天都会有行云流水的动作在溪面上操练,与生活奋力搏击的画面在溪水里流淌。

  大多是傍晚的时候,一个女人弓着腰在溪边淘米,小鱼小虾追逐在筲箕外溢的米浆里吹出一个个泡泡。又有一个女人蹲坐在光面的石岩上捣衣,棒槌在衣物上敲出“邦邦”的声响,一个个闪亮的水珠从织物里挤出飞向空气,空中的自由呼吸总是很短暂,它们又极不情愿地落回水面。还有一个女人直挺着胸膛站在低势的水流里,一手匡扶着尿桶把手,一手抓着茅草刷洗起来,她对着尿桶恶狠狠地骂上一句“不当用的歪把子,尽把尿撒在外壁上”,接着又温柔地刷洗起来。

  等忙好了一切,女人们再去寻一片尚未被生活触碰过的水面,用清水擦拭身体,叫污垢流荡水里,沉淀沙底,叫一张张粗糙而又洁净的脸面浮出水面。

  当她们挑着担子、提着篮子在浅溪里搅出涟漪,踩上碇步,走上那条又细又长的土路,水面消逝的涟漪被路面上钻出的脚印替代。脚印子一路走到临近家门的田埂上,女人们又要无奈地撂下挑子,各自认领一至两个蓬头垢面的小泥人。女人们扬言要“扒皮”“折骨”“吊起来”,孩子们狡辩是听了别人的怂恿与诓骗并承诺再也不敢。在一片骂喊声与哭闹声中,她们像拎着小鸡一样再次踩着土路的脚印,一个浩浩荡荡的队伍再次折回溪里,让溪水承受孩子们的罪过,洗刷他们的清白之身。她们嘴里念着“阿弥陀佛”,心里骂着“这该死的,真要累死他亲娘”。这样的闹剧总会屡屡上演,溪静静地流淌,它早已司空见惯。

  而此时的男人们,顶多是穿一条短裤,将黝黑的肤色和健硕的肌块毫无保留地裸露在光照下,留影在溪滩里,清澈的溪水照印赤裸的身体,这让男人愈加清晰地瞧见自己,看清处境。他们把牛牵引至溪潭浮在水里,自己如石块一般沉入水底,又如鱼一般跃出水面。他们在溪床里淘沙、摆弄石块,用力拧成一道道溪湾,再引出一条条水渠,浇灌一片片绿油油的稻田和一朵朵葵花般的笑脸。

  溪还能在它的溪湾里看见一个洗锄头的男人,他同另一个拢猪草的女人插科打诨,往往听荤话的女人都不会是弱女子,她会以更生猛的荤话给予回应。他们在笑话里剥离疲劳,让劳苦随声消逝;他们在清水里涤荡心灵,让污浊净化在流水里。清清溪流倒映着绯红的夕阳,平静的水面往往暗涌着人间的热烈。

  热情奔放的溪避不开孩子们的搅闹。他们如训练有素的童子军,队列里混编着男孩和女孩。他们由高到矮、秩序井然地并排着匍匐在溪岸,他们把头探入溪床的空气里。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溪面上的浮漂,他们要觉察出浮漂的细微动作,他们要从一片浮水的毛羽里窥探溪的另一个平行世界。

  孩子们个个屏气凝神,似乎任意的风吹草动,任何人的一呼一吸皆会导致行动的最终失败。当然,总有些馋嘴的鱼儿经不住饵食的诱惑,它们在倒刺的钩尖里铤而走险。一个看似平静的溪面,危机四伏。一些鱼儿在饱餐一顿后逃之夭夭,也总有不幸的鱼儿在女孩们一片惊奇与赞赏的眼神里被竹竿子带出水面,第一个钓上鱼的往往会是一个因长相不出众而被忽略的瘦弱小男孩,他因渔获而变得形象高大。他本想当众发表获奖感言来分享他的喜悦与技巧,可又意识到较量仅是开始而作罢,他口将言而嗫嚅,微微颤动的唇角似乎小声地说:“凑巧,凑巧。”随着鱼儿的不断上钩,孩子们变戏法地设计出一个个新的规则,他们从单纯的比谁钓的尾数多,比谁钓的总量重,推演出五花八门的赛制:比单尾的重量,比钓起的螃蟹和蛤蟆,还要比一竿双尾的次数……

  溪是公平的,可竞争是残酷的。总有些孩子因久久钓不到鱼而悻悻地离开,他们偷偷躲进溪湾,拉下裤子,抓着小鸡鸡往溪里滋尿,并指着溪咒骂:“叫你不吃钩,就叫你吃尿。”然后咧着嘴偷笑,好像手里抓的不是小鸡鸡,而是一条条鱼。

  溪是一条重情义的溪,溪历经我的少年、青年。溪因山村的急速衰败,它跳过壮年以暮年的平静陪伴我的壮年。它以老朋友的身份接待我。当我远离时,它以清脆地流响牵动我的名字;当我靠近时,它与我握手;当我走进时,它与我拥抱,它以清晰的影印复刻眼下世间的样子。可我始终叫不出它的名字,我也只好唤它“溪”。我无数次因自己的无礼与偏见而深陷于懊恼的泥潭。

  老家门口没有名字的溪,它因没有名字而被我独特地记忆,它又因没有名字而被更多人淡忘。它从暗夜流经白昼,又从白昼流向暗夜,它从不对人间挑三拣四。它寥寥几次的愤怒也是暴风雨逼迫之下的奋力反抗,而绝非是对人间不满的表达。

  溪日夜不停地流响,流出一个个故事。我也会把它忘记,它终是难逃被人间遗忘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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