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发店里的读者

　　犹记得，2002年高中辍学后，我在观美镇上学了理发。因离县城的书店较远，加之身无分文(当时学徒学艺无工资)，遂向师父借了两百块钱，订阅了一份《温州日报》。借此慰藉我那因枯燥的学艺生涯而渐渐暗淡却又渴望驿动的心。

　　当时，《温州日报》里面夹带着一份《今日苍南》。这两份报纸的副刊栏是我最喜爱的版面，拜读着名家老师们的文章，令我心生羡慕。我曾数度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在副刊上读到我自己写的作品。我为自己有此想法赧颜，不曾向任何人提及。每每此时，脑海里总又会想起师父时常叮嘱我的话:“怡选，好好学理发，将来你要靠你手中的剪刀来养家糊口的。”

　　两种想法，不断在我脑海里对峙、碰撞着。最终，现实(理发)战胜了理想(文学梦)，我安安心心当了一名剃头匠。

　　前不久，陈世茂老师在微信群里为群友们安利了份免费赠阅2024年《温州日报》的福利。我第一时间留言，并向世茂老师致谢。新年伊始，报纸如期送达理发店。我迫不及待打开报纸，却忽有恍惚之感——《温州日报》还是当年的《温州日报》，而看报的我，已不再年少。时光一晃，已逾二十载，我已从当年的学徒工，成了顾客口中的“老师傅”。

　　当学徒时，每月除了父亲给的一百块供吃早餐的钱外，并无其他零花钱。买书，成了奢望。学艺后的第一年除夕，吃过年夜饭，师父将我唤到跟前，给了两百块压岁钱。正月初一，我怀揣“巨款”，直奔县城书店，将心仪已久的韩寒的《零下一度》和《像少年啦飞驰》一举拿下。爱不释手。待店铺清闲时，听着轻音乐，读几页书，于熙攘的街边及聒噪的尘世间，找寻一份心灵的恬静与抚慰。

　　学成出师，我拜别师父，叩谢授艺之恩，手提工具箱，仗“剪”天涯。西安，是我的浪迹天涯的首站。我在温州人开的理发店里谋了份工作，闲时偶有想写点东西之念想，但因收入甚微，亟待解决谋生问题，只能作罢。

　　翌年，我逃离西安，经人介绍，转而去了台州一家理发店打工。老板是福建人，为人豪爽，待我不薄，我便在此安顿下来。理发店有十几号员工，众人分工明确，我负责帮顾客裁剪发型，工作相对轻松。下班后，我时常独自一人去店附近的夜市书摊上淘书，回店细细品读。这期间，我将金庸古龙黄易的武侠小说、四大名著(除了《红楼梦》外)以及各类杂书，悉数阅读。

　　帮客人理发时，我习惯与顾客唠家常，并用心去聆听诸多关于这个城市的人与事。某日我忽发奇想，何不将其记录下来，以理发店的视角，去展现世间百态？我利用下班时间，一点点记录。然则，在理发店里读书写作是一个很另类的存在，美发从业者的文化水平普遍不高，同事们对于我的“另类”爱好，甚为不解。

　　他们见我伏案疾书，瞥了一眼，问我：“怡选，你一个剃头匠不好好剃头，写这些有什么意义？”

　　灵魂拷问。我停笔思考。这一思考就是半年。

　　“人终究会离开这个世界，但是你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了什么？所以我才想写点东西。来证明我曾来过。”我想，这就答案吧。

　　于是，便有了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如果当年》的初稿。诚然，涂鸦之作，终究不敢示人。我偷偷跑到印刷厂，将书稿印刷成册，以示纪念。仅此。本想就此将其尘封，不承想，2023年因缘际会下，压在箱底十几年的书稿被我重新拾起，得以重见天日。这是后话。

　　忽一日，店里来了位客人，温文尔雅，像是一位读书人。详谈之下，得知他竟是《台州商报》副刊编辑。他了解到我闲时有读书的喜好并写有几篇小文，诧异之余，鼓励我向其投稿。抱着尝试的心态，我选了几篇较为满意的习作交给他。约摸半月余，我接到了编辑老师的电话，告知我的一篇习作已刊发在最新一期的报纸上，叫我空时来报社取样报及稿费。我清楚地记得，当时我在报社接过编辑老师递过来的样报及三十元稿费时，手是颤抖的。那一刻的心，热辣且滚烫。揣着人生的第一笔稿费，我去新华书店买了本《新华字典》，送给当时尚在求学的弟弟。

　　每次回家，我的行李箱里别无他物，装的全是书。望着家里书架上满满的从台州蚂蚁搬家般运回的爱书，成就感油然而生。前些年，我乔迁新居，一位同样爱书的友人前来帮忙搬家。他看到我书架上的书，拿起来翻了翻，随即眉头拧成川字:“怡选，你家里的书怎么全是盗版的？”一语惊醒梦中人。多年来被我视若珍宝的书籍，顷刻间，沦为废纸一堆，不胜唏嘘。

　　在外打工时，一直梦想着能开一家属于自己的理发店。一家店里有书的理发店。顾客在等候剪发之时，能翻翻书，品品茶。妙哉，甚哉。然随着时代的进步，各种电子产品无孔不入般挤占了生活的方方面面，能静下心看书的人实属少数。不久前，店里较为繁忙，等候剪发的顾客像是约好了，纷纷放下手中的电子产品，径直走到店里小书架前(收银台的一角)，捧起书翻阅，做了回理发店里的读者。

　　我的心倏然一动，想着，此刻是否也有一位少年，在理发店里，利用学艺空闲时间，翻阅书籍？亦或是其在若干年之后，写下类似于《理发店里的读者》无聊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