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撒娇

　　陈汉莉

　　哎，奶奶真是太爱撒娇了。大家都这么说。

　　奶奶名叫春梅，但很少有人知道她这个名字。奶奶活到了一个没有人能叫出她名字的年纪。

　　关于对她的称呼，先是英发家的，英发是我爷爷的名字。后来慢慢被叫做英法老司娘。老司娘这个称呼是我生活的那个小镇上的人们给以年长女性的通称，她们的男人通常因掌握一门技艺而被称为老司。我奶奶虽然当年并不年长，但因为我爷爷是个做豆腐的资深老司，而且并不年轻。后来，我想，也许是老夫少妻才导致我奶奶的爱撒娇吧。

　　但事实并不是这样。我奶奶出身优裕，我曾外祖是清末闽东一个港口小镇的厨师，是当时周边一带专为富户及显贵做宴席的名厨，因其手艺精湛、为人本分而在行业内有着良好的口碑。他在镇上最繁荣的街道路段建起了三层的木结构楼阁，是那里的“街道边人”，他的家中曾长期雇有帮佣，负责家务及带孩子。我曾外祖母每日只在楼上的厨房和厅堂之间来来往往，她以小小的金莲，丈量着她的人生漫漫时光。因养尊处优，保养得当，到她八十多岁的高龄的时候，尽管记忆尽失，却依然是肤色雪白，细眉秀雅，和颜悦色。

　　她的儿女们都娇生惯养，直到上世纪初那一场众所周知的战争，濒海渔港的生活被一枚枚空中投下的炸弹炸了个千疮百孔，也宣告着我奶奶少女时代安逸舒适的生活全面终结。为避战乱，阴差阳错之间，作为外曾祖父的大女儿——我奶奶匆匆嫁到浙南一个偏僻的小镇，做了当时给地主当长工的爷爷的新娘。奶奶性格开朗，为人豪爽，爷爷却是穷苦出身、老实巴交的豆腐佬，一对战乱中匆匆结合的夫妻注定了一生的坎坷与煎熬。他们在家庭背景、年龄、性格及文化上的差异，成了后来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我那善良憨厚的爷爷，当年被巧舌如簧的媒人擅自以地主家的房产而骗取我外曾祖父的许可，那个矫饰的谎言禁锢了奶奶一生的幸福，而一生得不到她的谅解。

　　生活的艰难与病痛的折磨一辈子伴随着奶奶，但生性乐观的奶奶竟没有被压垮，脾气急躁的奶奶到了老年却变得和蔼而慈祥了，身体也比以往硬朗起来。随着生活的日渐富裕，奶奶的晚年是较为安逸和满足的。她大声说话，大步走路，笑起来就像个孩子。80多岁的老人，俏皮，活泼，爱开玩笑，爱看戏剧，是我们心中可爱的老太太。在她最后几年时光，她生活的重心慢慢转向烧香拜佛，因为身体状况和心情的好转，更令她相信是神佛的庇护。

　　那时，她的神情像个快乐的孩子，每当我们几个姐妹回娘家来，见我们给她买了吃的零食糕点，她毫不客气地便要尝尝，然后像个孩子似的歪着脑袋乐呵呵地说，好吃，好吃，再来一个！见我们穿的高跟鞋，她立马脱下她的布鞋，把她那原来裹过后又放开的娇小脚丫伸到我们的面前，晃了晃，摆着头，笑吟吟地示意我们把高跟鞋脱给她。然后，她就在孙女们起哄和善意的取笑声中，像下定决心一般一下套进鞋去，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她蹒跚地踱着步，一步一步地迈着，那满足而喜悦的神情里隐隐闪现民国时期的小家碧玉风情。

　　而当孙女们笑得前俯后仰的时候，她却像个顽皮的小孩独自顾盼神飞。那样的情景，让我想起小时候偷穿妈妈的鞋子，偷抹姐姐口红的情形以及那份偷着乐的幸福。我想奶奶那时也一定想起了那远去的时光，因为有我们的纵容，暮年的她又重拾久违的欢乐，日子绮丽多姿。

　　后来，九十岁高龄卧病在床的奶奶每天蜷缩在她的小床里，对每位来探望她的亲人，低低述说她的病痛和她每日的烦恼。有段时间她时时发烧，父亲就用手去摸她的额头，她的脸，摸她的手，然后用自己的额头去贴着她的额头，那一刻，原来絮絮叨叨的她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眼里漂着雾，隔着半个多世纪的光阴，她就这样看着我们……

　　那时的她比任何时候更像一个被宠惯的小孩，在家人无尽的慈爱中沉溺，以此忘却来自病痛的折磨。那一次，我和妹妹在傍晚时候踏进她的小屋，看到屋内一片昏暗，以为她睡着了。轻轻走过去，谁知她就在枕上转过脸来，低声唤着我们的名字，然后红着眼眶，说：“我正求老天爷给我派个人来帮我开个灯吧，老天爷就把你们俩给派来了……”那一刻，她那样的无助，就像一个迷路孩子找不到家人那般凄惶与落寞。

　　父亲习惯了像照顾孩子一般照顾着奶奶。直到奶奶九十岁那年的安然离世，我们发现七十岁的父亲一下老了许多。我们定好车票，安排好他的行程，他却总是忘了带他应该带的东西。我们要求他去体检，他却开始推三阻四，他老是说自己身体好着呢。我们知道他是不愿上医院。此时，我就要动用女儿的“特权”，叫一声：“爸！”这一声一定要充满撒娇和耍赖，当然也只有我才叫得出来，因为我已经不知叫了多少回，是父亲再熟悉不过的催眠。于是，我接着说：“你看，我们现在都很忙，你身体好好的，我们就有福了，你就替我们想想啊！”父亲哼了一声，低下头去，看得出他开始矛盾。然后说，好吧，下个星期等我把家里安顿一下……其实，天下的老人，无论他们是什么性格，什么工作，什么经历，无论贫穷，无论富贵，却都有一个共同的“软肋”——最受不了自己的孩子受苦受委屈，他们会为了孩子牺牲掉自己的习惯——为儿女牺牲，是天下父母的本性！

　　然后，想起了他们这些年为我们所做的点点滴滴，现在的他们正走在老去的路上，我们原谅了他们健忘、固执和不合时宜，就像当年他们原谅我们的淘气、莽撞和不懂事，同样不需要任何理由。现在，当我看见父亲因为自己的健忘而深深自责时，那样的表情，就让我想起那时奶奶活泼爱娇的神情。

　　这时，我欣喜地看到，撒娇的习惯正通过血缘的传承依然脉脉涌动，绵绵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