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护

　　颜怡选

　　又是手术室外漫长的等待。

　　“人老了，像机器一样，零部件容易老化，要经常返厂修一修。”父亲总是在我们面前把自己形容成一台机器。这次出故障的是肾，有颗不该在里面出现的石头——应该是自己长的——卡在肾里，疼得父亲坐卧不宁。

　　手术室外，患者家属表情凝重，时不时抬头望向手术室门口和墙上的大屏幕，屏幕上实时更新着手术进程。他们有着各自的忧伤，或埋头交谈，或来回踱步，因一个共同点，将他们聚拢于此——手术室内，他们的至亲正接受医生的妙手“维修”。

　　“阿德的家属在吗？”手术门缓缓开启，从里走出一位医生，环顾焦虑的众人。

　　我闻言，腾地起身，迎上前去：“在的。”

　　“你过来一下。”医生向我招手示意，将我带进旁边的小房间，指着电脑屏幕，“你父亲的肾有点萎缩了，估计是结石导致肾积水所引起的，如不立即手术，患肾恐不保，做还是不做？”

　　又是一道选择题。

　　一股血流瞬时涌向头部，耳朵仿佛听到了心脏的跳动声，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做出一副身为长子所该有的镇定：“做！医生，拜托您了。”我向医生深深鞠了一躬，默默地退出小房间，坐在椅子上，双手合十。

　　年前，父亲自觉腰酸，想着兴许是劳累，在家躺了几日，未曾告知家人。近日，疼痛加剧，独自一人到医院检查。

　　医生看了检查单，眉头紧锁：“一个长约两公分的石头卡在肾里，手术难度系数极高，存在较大风险，手术费用预计需一万五。”

　　又一块石头，压在父亲身上，使得其进退失据。父亲年近七旬，体力大不如前，已踩不动三轮车谋生，为了减轻子女负担，近些年打些零工，勉强维持生计。身无积蓄，面对高额的医疗费，不禁望洋兴叹。

　　悬而未决，父亲旋即召开家庭电话会议——弟弟身处昆明，远程参会。当牙医的弟弟，从医学的角度，给出些建设性的意见，并主动分担了父亲的大部分医疗费。我与妹妹轮流陪护父亲。弟弟哽咽自责，说自己常年在外，未尽孝道。

　　病房外，走廊上，不时有人走动，即便刻意压低了步伐，在这寂静且狭长的走廊，回声依旧长久回荡。侧耳，隐约可闻低沉的喟叹，啜泣，以及偶尔从护士站传来的警报音，声声入耳，充斥着每个逼仄角落。我不喜欢病房里的夜，寂寥，孤独，内心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疯狂地撕扯着，思绪不宁。

　　陪护的家属躺在各自病床前的陪护椅上，时不时起身察看病人情况，无恙，继而安心躺回。未几，复又起身，如是者三。

　　我带了一本书在病房，陪护父亲之余，拿出书来打发时间。只因我一空下来，伤悲就像一条藤蔓，慢慢攀爬，直至填满内心。

　　病房的清晨总是提早到来，刚过五点，打扫卫生的阿姨便开始忙碌了。低声叫唤，挪位，拖地，病房里渐渐有了生气。

　　我从昨夜的辗转中起身，去往病房外的公共洗漱间洗漱。洗漱间位于走廊的最末端，依次需穿过护士站和医生办公室以及一间间像格子的病房。在洗漱间，有种市井的嘈杂，让人暂时忘却身处之地。散落各地素不相识的人们，因疾病在此聚拢，谈论着各自的境况。

　　医生办公室的门微开着，我从门缝里看到，里面有两个人态度恭敬，俯身听着医生的讲解。两人谢过了医生，遂转身离开，一前一后出了医生办公室。前面那人身着病号服，愁容不展，步履蹒跚，后面那人手上拿着一摞检查单紧随其后。没走几步，前面那人突然停下脚步，掩面而泣，许是怕叨扰旁人，把啜泣声压得极低。后面那人见状，赶忙上前，轻拍前人肩膀，低声安抚。

　　护士站前人影憧憧，这里是病房最热闹的地方，打针问药之声，不绝于耳。陆续有人从这离开，后续又有一波人入住，来时忧心忡忡，去时风轻云淡，两种表情与境遇，同时在此交织，周而复始上演着不同的悲与喜。

　　二伯父一大早从家里赶到病房。父亲靠在床头，打着点滴，见二伯父来，面露喜色：“这点小毛病，哥你就别大老远跑过来了，这里有怡选在就好了。”

　　“家里的事都安排好了，我下来看看你。”二伯父走到床头，握着父亲的手。

　　两兄弟在病房里回忆起年轻时的点滴：“哥，当年你外出打工，一走就是八年，阿爸阿母放心不下，让我出去找你。” “年轻时不懂事，以为离家才是成长。” “哥，你还记得吗，那年我们在山东矿洞做工，有次山体塌方，差点就交待在那了……”

　　我看到，父亲和二伯父的脸上，泛着红光。

　　同病房隔壁床有位八十几岁的病友，他的那位六十几岁儿子，在此陪护他。经过几天的朝夕相处，彼此间已相当熟络，因其儿子与父亲年纪相仿，我亲切地称呼他阿伯。

　　阿伯去卫生间打来一盆热水，置于地板，小心翼翼扶他父亲起身，帮其脱掉袜子，将脚放进盆中，自己蹲在一侧，用手轻轻搓揉。洗完脚，大叔见地上残留有水迹，又拿来纸巾反复擦试。事毕，大叔从旁边的柜子里取出一个苹果，洗净，削皮，放到其父亲手中。自己则站在床旁一侧，双手自然垂落，目光望向其父，满是欣喜。

　　父亲静静地看着他们，继而转头望向窗外，喃喃自语：“这个年龄了还有爸爸在，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