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萧耘春师
陈方敏
离萧耘春老先生去世已经整整一周年,我才想起有必要写篇文章了。初遇萧老是十一年前(2012年)的今天,料峭春寒中迎来了短暂回暖,我随同妻子前往苍南文化耆宿萧耘春的寓所。迎面望见的是一排排整齐的书橱,不由心生感叹,不愧为苍南首届藏书家。萧老看到我们显得十分高兴,赶忙拿出零食招待,简直把我们当作小孩子来疼爱。落座之后,我咂了一口热腾腾的飘香绿茶与先生攀谈,并表明此番探访的来意,希望能够在文学创作上多加指导。谈及我的读词偶得系列文章,萧老直指立意虽好,但写来显得过满过实,犹如书艺上须讲究留白或虚实相间,提议我去看看钱钟书先生的《七缀集》,特别是《中国诗和中国画》一文。
之后,萧老十分健谈地提及南明史,并且提议从南京秦淮河畔柳如是、李香君、董小宛等几位女子与遗民名士黄宗羲、顾炎武、陈子龙、夏完淳、钱谦益、吴伟业等几位文人的命运纠葛为线索来展开叙述,并嘱我千万要勤练常写,为文更须多修改,多涵咏,方得深致、隽永,一番指点令我受益匪浅。由南明末世、朝政更迭之际几个女子的苦难命运,萧老忆及文革前被错划右派时的苦难和砥砺人生,关于被派到某地河湾看护生产资料的非常经历,他曾自得说起乡邻农夫听到此段叙述竟如同观罗敷般“耕者忘其锄”。后来才知道他一次次向亲友娓娓谈及那段历史记忆,到底是留给萧老的影响确实太深太沉,而他每次谈起此番遭际总是保留着一分淡然。原来仅知道萧老素爱洁净,不料淡泊功利的外表下却原来是一个心态平和、安常处顺的人。苏轼名言:“人生识字忧患始,姓名粗记可以休”。我辈恐怕很难理解现代学林名将的这份人生宿命吧。
萧老出生于抗战烽烟弥漫的年代,那是颠沛流离的上个世纪四十年代。他的人生经历可谓是充满着传奇色彩。曾经营过社办企业。当时国内印刷出版受到钳制,他敏锐地抓住了商业机锋,为当地幼儿编辑一套手工学习教材,第一次展现了他的商业智慧。后来,他又独自来到当时温州潦倒的新华书店,幸运地购置了一套《植物图谱年鉴》之类书籍。随后,他亲自下田捕捉各种昆虫制成标本转卖给云南某地的科学研究所。这一举动曾被当地百姓理解为不务正业的顽劣行为,及至向他们点破在当时能够带来巨额利润之后,无不钦佩。如果萧老当时没有摈弃物质追求的话,或许他在书法方面颇有成就之余竟会是一位成功的商业人士。
先生的第一位启蒙老师乃是同族萧毓琪老先生。早年辍学却幸运地得到方家指引,得益于嗜书勤学的阅读习惯。他博览群书,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致力于宋史钻研。正是打小奠定的扎实功底令萧老文海泛舟,旁搜远绍,对于宋史的研究更是纵横捭阖,鞭辟入里。在活学活用书本知识的同时,他还得以几乎走遍中国南方,这点尤其令人叹赏。他在文化工作岗位上敬业奉公,曾编过《苍南县志》。专业上深研精学,为了解曲艺,他专门阅读王云五先生主编的《万有文库》中二十几本关于地方曲艺的书籍。当我恳请先生谈谈与师友辈苏渊雷老先生的交往印象时,萧老说已故的苏老的反应相当敏捷,作画吟诗往往瞬间即成。谈及苏师母说常人往往不清楚苏老的画才是第一,禅宗第二,诗词第三,同时感憾着苏老馈赠的翰墨不能得以保存。
三年前见到萧老时,他开始多次抱怨自己的记忆力衰退,可能有时竟记不起前天的事情。而饱读诗书的经历却令他能够辨识出娴熟的苏文或杜诗中的所有讹误。一次,他力拒县书法创作展览中出现的一幅精品:理由是出自杜甫《戏为六绝句》组诗的“竊攀屈宋宜方駕,恐與齊梁作後塵”中“竊”字误写成“窮”字。这一份精湛的童子功源自开蒙时期的严苛教诲和孤守林场时期的刻苦钻研。写此文时,抬头望见墙上萧老赠我的唯一遗墨“抱宝怀珍”这四字,我内心又一次五味杂陈。翻阅《男人簪花》和《苏东坡的帽子》两本集子,再次感受萧老对于赵宋一代的礼俗、服饰等文化钻研具有独到的见解,握管之笔为文更是精思深悟,堪为我辈学习的典范。
斯人已逝!永远没有机会听萧耘春师讲讲耗尽他大半生精力却一直孜孜矻矻的书艺历程,真想能有机会再次聆听萧老的为文例话,从他身上了解和感受宝贵的人生经验和艺术追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