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手走路的人
颜怡选
“美发对我来说,意味着让我重新活了过来,从内心活了过来。”我从没想到,一个人经历了诸多磨难之后,眼神却依旧能那么坚定。曾奎说他16岁之前的人生是黑白的,直到后来遇见了美发。
多年前,我与他同在北方某座城市的理发店里共事。因性格及年少时的经历相同,俩人成为知己。
某个夜晚,在寝室里,问及彼此的过往。曾奎俯身挽起裤管,露出隐藏在里面的膝关节,疤痕交错,扭曲狰狞。曾奎在我惊诧的眼神中缓缓放下裤管,抬起头,不卑不亢,平静地向我讲述起他的从前,平静的仿佛是在诉说别人的故事。
烈日当空,路上不时有车辆驶过,有一约三岁孩童,横穿马路捡拾滚落到路对面的玩偶。司机躲避不及,整辆车生生从小男孩的身上辗过,血肉模糊。司机停车察看,心生恐惧,见四下无人,扔下一千块钱,驾车扬长而去。
等人发现他时,已奄奄一息。送到医院,命算保住了。右腿膝盖处粉碎性骨折,医生断言,这孩子以后怕是站不起来了。
“阿奎这孩子,一辈子毁了。”阿爷闻言,黯然转身,掩面饮泣。
阿爸在外躲债,多年未归。债主多次上门讨债,阿母终在曾奎一岁时,不堪其扰,吞农药自尽。家里唯有阿爷,护他周全。阿爷疼曾奎,阿妈走了,生活起居全由阿爷照料。
伤势未愈,医药费却已用完。阿爷无奈,背着曾奎,回了农村。阿爷四处寻来草药,继续为其治疗。许是用药失误,亦或是护理不当,伤口一直发炎流脓,经久不愈。冬天,如遇天晴,阿爷用挑稻谷的担子,将曾奎挑到院子里晒,直至日落西山。阿爷将曾奎往院子一放,便外出劳作,中途偶尔归来,察看曾奎是否无恙。年复一年,亦复如是。
其间几年,曾奎的臂部着地,用手走路,双脚成了摆设。许是命硬,曾奎八岁那年,竟奇迹般站起来了。
“孩子,你站起来了,将来要堂堂正正做人。”阿爷抹了抹眼角的泪。是喜悦。
未竟几年,阿爸续弦,将后妈带回家中。后妈视曾奎为洪水猛兽,搁下狠话:“这个家,有他没有我。”
阿爸无奈。妥协。遂将曾奎带到工地,任其自生自灭。那年,曾奎十一岁。刚从地上站起来没几年。工头见其可怜,将他留在工地,让其帮忙看护建筑材料。曾奎空闲时捡拾些废弃的水泥袋、纸壳子艰难谋生。
岁晚。工地放假。许是对后妈忌惮,阿爸不敢将曾奎带回家,转而将他寄到亲戚家。曾奎这一呆,便是三年。至暗的三年。
“你就是我们家的奴隶。”亲戚家的孩子,经常戳着曾奎的脊梁骨说。
“每天有干不完的农活,劈不完的柴。”曾奎指着自己略微弓着的后背对我说,“我的背,就是那几年驼的。”
曾奎想阿爷了,决定回家看看。
鸡鸣第一遍,曾奎从亲戚家出发。披星戴月,辨识着家的方向,走了二十里山路,归抵家门。然而,一路风尘仆仆,曾奎却伫立在院门口,踌躇不前。藏身树后,观察着屋内微弱的灯光。
门开了。后妈端了盆水走出来,倒在院角。曾奎下意识将身子隐进树影中。后妈隐约望见树下有黑影在闪动,努力地辨识着,随即“哼”了一声,转身将门重重关上。
“他回来了。让他走,不然我就走。”后妈声嘶力竭地咆哮着。
“他好歹是我儿子。”
屋内传来剧烈的争吵声。曾奎听在耳里。他走出树影,不再寻求树的蔽护。进了院子,朝阿爷那屋走去。
“阿爷。”曾奎推开门,轻唤一声。阿爷病重,气若游丝,无力起身。曾奎踉跄上前,跪在床旁,“阿爷,我回来看您了。”
阿爷喉头上下移动着,呜咽。试图抬起微颤的手。曾奎伸手握住阿爷的手,放在脸颊。两行热泪,顺势流下。
了了挂牵,曾奎不再盘桓。惜别阿爷,转身离去。只身回到亲戚家,万念俱灰,趁亲戚一家吃饭间隙,独自躲到柴房,喝下农药。等亲戚发现时,他已倒地口吐白沫。亲戚见状,拿来肥皂水对其猛灌。一番折腾,人救回来了。
“我很庆幸,我能活到现在,完全是出自上天对我的眷顾。”好几次,曾奎中断诉说,抬头仰望天花板,不停地眨眼,努力平复着漫漶支离的内心。
痛定思痛。曾奎觉得余生不能再浑浑噩噩,需慎重规划未来的人生。他要逃离这里。这个人间地狱。
攒钱。逃离的第一步。下田抓黄鳝,上山采草药,都是曾奎的经济来源项目。
身份证。是出门必备的。曾奎回了趟家,当着后妈的面,说:“我不要这个家的任何东西,我只要求你们给我办一张身份证,系统上能查到我这个人就行,仅此而已。”
后妈应允。
曾奎拿到身份证,迈出了这辈子再也没有回去过的家门。头也不回。阿爸不舍,跟了出来,说要送他一程。
“阿奎,我的这双皮鞋给你带去穿吧。”阿爸见曾奎脚上穿了双拖鞋,指着自己的鞋说。
曾奎摆手说不要。始终低着头。心里暗自发誓,不带走这个家的任何东西,包括亲情。
一双拖鞋,一双皮鞋。一大一小。一前一后。走过黄土路,扬起几希尘烟,又即刻消散。
前路,未知。方向,南方。一路向南。
曾奎的目光落到脚上的拖鞋上。鼻子一酸,歪过头,眼泪流了下来。他认得,这双拖鞋是某年过年他拿压岁钱买给阿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