贴地飞驰的少年
颜怡选
我问阿德：“你只读到小学三年级，后悔吗？”
阿德眼里燃起了光，嘴唇嗫嚅，却欲言又止。默然半晌，阿德缓缓抬起头，展颜，眼里的光却一点点黯淡下去：“做苦力的人，认几个字就行了，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
阿德是个三轮车夫，打我记事起，便以此为生。在这之前，曾跟随其父拉板车谋生。许是年少，阿德自觉拉板车脸上无光，遂萌生买辆自行车另谋生路之念想。其母极力支持，将养了一年多的猪卖掉，得了160块钱，交由阿德购车——“二八大杠”。
“那是我的第一辆车，我高兴得三天睡不着觉。”阿德激动地挥舞着双手，欢愉之色，从他布满皱纹与风霜的脸上，慢慢荡漾开来。我看到，此刻阿德的眼里又燃起了光。
驾驭“二八大杠”，可是门技术活。由于“二八大杠”高大的车身以及极富特色的横杠，初学者想要驾驭，谈何容易。学车人双手抓住车把手，斜侧着身子，将右腿伸进横杠下方，踩着脚踏板，半踩半回，战战兢兢，生怕跌倒。初时，需一人于车后手扶后座，方能艰难前行。
少年阿德这般骑了约莫半个小时，自感甚佳，唤扶后座之人松手，独自骑行。他尝试着蹬一圈链子，不料用力过猛，重心偏离，车子往一边倾倒。阿德暗叫不妙，只听“哐当”一声，连人带车重重地摔倒在地，动弹不得。半晌，他方才起身，继续练车。
如此这般苦练了多日，阿德已逐渐掌握驾驶技巧，并探索出一套飞身上车的动作。具体要领如下：上车前需来段助跑，待时机成熟，左脚用力一蹬，身子腾空而起，右脚顺势跨过横杠，飞身上车。此套动作需一气呵成，容不得半点闪失，若时机稍为不准，便会摔个人仰马翻。此独特上车姿势，甚是拉风。
技已成，便是付诸实践。
这日，少年阿德骑着“二八大杠”，到车站候客——自此，阿德便正式进入车夫这个行业。车站人声熙攘，好不热闹。他环顾四周，寻了个空位，将自行车脚架支起候客。
未几，阿德见不远处有一中年人，正挑着两只竹篾编成的猪笼朝这边走来。但见那人身穿一件崭新“的确良”面料做的衣服，颇为体面，许是上县城采购物资而特意穿的。
阿德见状，立马从车上跳将下来，推着车迎上前去。待问明来意，双方谈拢了车费，阿德便接过那人的猪笼和扁担，绑在车上，热情招呼那人坐在自行车后座——这是他人生的第一单生意。
因是第一次载客，阿德显得兴奋异常，想借机在客人面前一显身手，表演飞身上车绝技。奈何身着长裤，几番尝试上车而未果，此举急得后座乘客捏了一把冷汗。阿德锲而不舍，一段助跑之后，待抬腿要跨过横杠之际，人还没上车，车子便往一侧倾斜，疾速冲向路边，栽倒在路基旁的稻田里。
那客人借势从后座弹出，膝盖着地，裤子磨出了一个大洞。那客人挣扎着起身，大叫：“哄天，后生仔，你怎么把车骑到田里来了？”
车子倒地时，阿德翻了个跟斗，抵消了车辆惯性，落在离车约两米处，所幸稻田土质松软，身上并无大碍。阿德嘴上不停向客人赔着不是，一边从口袋掏出两块钱，以补偿其损失。
首单生意，人仰马翻。出师不利。
“没想到第一次载客，就摔了个四脚朝天，看来骑车这口饭也没那么好吃。”阿德赧颜道。
经此一事，少年阿德愈加勤奋苦练车技，车技得以日益精进。
“我赚的第一笔车费是一块五毛钱，我把它装到上衣左边口袋里。”阿德在我面前重复着装钱的动作。临了，布满老茧的手，在口袋上轻轻压了压。这个离心脏最近的地方。是踏实，和满满的成就感。
此后相当长一段时间，“二八大杠”也在一次次尘土飞扬与泥水四溅中，渐渐滚出了阿德炙热的梦想。及至久后，自行车逐渐被人力三轮车所取代，“二八大杠”才完成使命，与阿德挥手道别。
其时，阿德已成家，因无一技之长，思量再三，将多年积蓄拿出，购置一辆三轮车，继续骑车谋生。
“骑三轮车虽然不体面，但挣得还可以，最多一天能挣一百多块钱，比种地强。”阿德脸上泛着光，笑着向我回忆着当年。早上出车到傍晚收工，车轱辘就飞转不停，片刻未歇。此刻，通过他的叙述，我试图去了解他当年的荣光，以及笑容背后的艰辛。
我曾不止一次听阿德说起，他这辈子吃过最大的苦，不是穿越风雨的骑行和客人无端的谩骂，而是没有文化。所以，在他四十二岁那年，长子因家庭困难面临辍学，他将骑行四千个来回挣的八千块钱交给学校，送其子去县里的高中求学。义无反顾。
“那八千块钱，你挣得辛苦吗？”我问阿德。
“辛苦，但值得。”
我曾在家里的抽屉里，见过一个本子，是本三轮车行驶证。因保存不当，字迹已漫漶，却仍依稀可辨相片中少年阿德俊朗的眉宇。样貌与我年少时，是如此相似。
我拿着本子，问阿德：“阿爸，这辆三轮车是我们家的希望吗？”
父亲接过本子，轻轻地打开，从上到下，细细看了一遍。用大拇指反复摩挲着相片，看着当年的自己，目光笃定，说：“是的。”
我仿佛看到，少年阿德站在车旁，嘴角上扬，吆喝一声：“老伙计，上车走了。”身子一跃，飞身上车。向着朝阳，渐行渐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