脉脉鹤峰情 ——矾山电视差转台的人和事
易际坤
“秩序难以维持了,必须请领导拉上警戒线。”几位小护士嘀咕着。每天从早晨到晚上,矾矿医院外科病房来人不断,护士们费尽口舌,也清不尽一班又一班前来医院慰问的人士。而其中有两批次的特殊来人,是瑞安市、平阳县广电局与电视台的。病号到底是何方神圣,具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引起这么大的关注?
一
这是一起为抢修电视信号而引发的意外车祸。
那是1980年的夏日。晚上临近七时,该是央视的节目预告,可是电视却是一片沙沙声和“多瑙河之波”——矾山的街头巷尾群口吐槽,“鹤峰差转台坏了”!
卢立美师傅的一辆旧三轮摩托车,前灯还未修好,情急之下,没有其他交通工具,只能立马载人上“鹤峰差转台”。当时,脱皮的车斗上固定着一张藤椅,坐着台长吴启炎,摩托后座是技术总监陈艺山。
矾山镇“柴桥头”距离“鹤峰台”约8公里,海拔300至1000米。摩托车突突上山,颠簸在盘山的沙子公路上,喘着粗气、追着夕阳余晖,最后停靠在金色鹤峰底下的沙路终点。
三人费尽气力,沿着上“白鹤仙翁”庙小道,攀爬至云雾缭绕的鹤顶山峰顶。这时,甭说携带器材,就算空手,也让人汗流浃背、手脚抽筋……
深夜11时,故障终于排除。
真是应了句老话“上山容易下山难”。夜深山高气冷,云雾浓郁,包裹着疲惫不堪的三人。台长还是坐着车斗藤椅,一路坚持打着手电当车灯照明,途经杨子山急拐弯处,车子前轮不慎扎上了石块,猛烈一跳,手电筒脱手掉了。这时,卢立美师傅眼前刹那间一片黑暗,一个急刹,重心往载人的车斗侧倾,翻入到左边黑蒙蒙的草沟里……几年后,卢回忆当夜事故,还心有余悸讲道,如果往右翻,下面便是夜魅构陷的乱石坡,全部报销。
翌日清晨,热心路人下山报警,才由120紧急拉回医院。一来二去,他们伤后又耽搁了六七个小时,加重了病情。台长胰脏破裂,司机双膝粉碎,技术总监头部损伤,三人无一幸免。经过紧急抢救,其中两人得以脱险。台长的伤情尤其严重,经过抢救,再经过几周观察,才度过危险期。看来,夜间疲劳驾驶带病车子,跑山间多拐的沙子路,危险!
为了抢修电视信号,“鹤峰台”三个骨干摔坏的消息,传遍了矾山镇的街头巷尾,传遍了瓯南大地,牵动着芸芸众生最敏感的神经。不是吗?
他们长年累月为燥热的“沙漠”布云施雨,滋养着“绿洲”;绿洲将以鲜花和清泉来回馈他们。
矾山老镇是个熟人社会,互相招呼过的、少有见面的、企事业单位的,以及亲朋故旧,还有从瑞安、平阳等地慰问的……踏破医院的门槛,便是自然的了。他们不是“神圣”,胜似“神圣”,传统纯朴的文化“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早已揳入华夏儿女的基因。
二
那时期,杏坛庙堂、市肆商贾、贩夫走卒,眼中最先进最亲民的高科技产品还是——电视机。
温州市域仅3个电视差转台(1978)刚开始转播——温州市大寨头、瑞安金顶寨、平阳九凰山。主要是发射位置在海拔600米以下的地理原因,信号覆盖仅局限于城区及其近郊。永嘉、乐清、文成、泰顺、平阳析县前的苍南,对电视只能望“洋”兴叹。
时值十年文化沙漠的炙烤,朝鲜电影《卖花姑娘》翻车事故的一曲悲歌,幽灵一般还在浙闽交界上空徘徊……看一场电影或一个电视剧,成了大家追逐“现代生活”的梦中奢侈。
矾山因矿成镇,作为浙江省的三大化工基地之一,产业工人几乎占据本省的半壁江山,这里有先进阶级的群体优势;大矾矿撑起了东瓯财政半片天,辉煌期产值一度占温州专属工业产值的40%多,资产总值占整个平阳县(时苍南县未析)的87%,这里有经济基础的优势;矿山文化千年的厚积滋养了矾山人“从善如登”的品质,这里有独具延揽四方人才“进的来,留的住”的优势;呈葫芦形的矾山盆地,邻里相望、鸡犬相闻,又孕育了熟人社会的地理优势。矾山的四大优势,凝成一股强大推动力的民间舆情,又成了人才辈出的丰饶土壤。于是,一批批伟岸的弄潮儿便出现在各个变革时期的潮头前。
三
一群祥瑞的白鹤在鹤峰上空飞翔,把瓯南山河的锦绣都装进自己宽阔的心扉。
1978年秋,矾山镇几位乡贤运用“世界矾都”人脉资源的优势,购置了有关器材,在苍南县的第一山鹤顶山巅——“鹤峰”上组装了温州市域的唯一一座民办电视差转台。他们能以生满老茧的双手,历史性地叩响了温州地区民间电视转播的大门,这不是偶然的。这是对矾山矿区民间潜力的终极考验。矾山鹤峰电视差转台(以下称鹤峰台)的建立,演绎成一曲清越的交响乐曲。从此,矾山矿区覆盖并沾染了鹤峰之“白鹤仙翁”馈赠的东来紫气,广大民众如痴如醉,令近邻羡慕。
伴随着“鹤峰台”电视信号源功率的提高,信号覆盖面扩大到瑞安市域、平阳县域。不谦虚地说,民办的“鹤峰台”与体制内的鹿城区、瑞安、平阳3个差转台相比较,可谓一骑绝尘……
今夏,笔者经走访,请教了几位当年“鹤峰台”践行者。我素浑噩,夏日高温,尤其日前,越发慵懒。但我深知,他们对矾山“鹤峰台”,有着太多的心血、期待和记忆。可是,他们对笔者这次迟到的访问,或是推诿说已经时过境迁、年高遗忘,或是借口这件事稀松平常而寡言少语。
在笔者的启示及追问下,他们的回答几乎一致:“当时,没有工钱也喜欢做!”在这纯朴而久违的话语前,我精气神为之一振。
经过“鹤峰台”践行者们的采访,以及外围群众多层次的了解、相互印证,笔者浅陋一叙他们具体践行的情况,以飨读者。
四
先讲一讲——“敢为人先”的潘友良。在矾山老一辈人的眼中,潘是个腼腆的人,但掩饰不住独具的超前眼光与拥抱新事物的热情。
潘由部队汽车兵复员,进矾矿汽车队当队长兼驾驶员。在“一车司,二杀猪,三粮管所,四供销部”的时期,司机群体,人面堪比当地干部,很是受人敬重的。路上,当有人拦车喊自己名字,他就顺带一程。据矾山本地人讲,这是受他母亲的教诲。这并不是每个开车人都容易做到的,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和他的发烧友们,在对电视信号传播知识几乎空白的地方,为自己的局促认知,费尽周章,率先在鹤峰迷茫缥缈的云雾中,捕捉到海峡两岸强弱不一的电视信号。为后来温州区域内唯一的“民办鹤峰台”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拓展出一片湛蓝的空间——让“鹤峰台”成为浙南离天最近的地方。
再讲一讲——“诗成敢笑鹤峰危”的陈艺山。
他毕业于华南工学院(1988年改名为华南理工大学)无线电专业,在部队是个吃得苦、立过功的业务骨干,转业后因文艺特长等原因,任矾矿广播站长。他与徒弟张传君(后为副县长、县政协主席)亦师亦友,以“吾辈岂是蓬蒿人”的进取精神,浓郁的家山情怀,义无反顾地挑起万众嘱托的千斤担子。
他们用工余时间或工作便利,往返鹿城、昆阳,赴淳安、上杭州,率领发烧友,从“规划设计”“仪器采购”“择地组装”,到“信号发射”“扩大覆盖面”,春秋复春秋,一路严寒酷暑,心血熬红了他们明净的双眼,双脚磨滑了“鹤峰台”及周遭的地面。终于,流淌的汗水和着知识的种子,在家山热土上获得丰硕的成果——他们是产业工人群体的翘楚!
接着,讲一讲——“没有工资的台长”吴启炎。
先生百草医时患,台长无薪比腊梅。
吴部队复员,于矾山镇长春街经营草药店,60年代中期迁至柴桥头新宅并操作旧业。医者仁心,为人正直,颇得人望。
20世纪80年代初,电视信号往瑞安、平阳延伸、覆盖,并从中获得了一定的回馈。不久,温州广电局领导亲莅“鹤峰台”,对运行状况与管理倍加赞赏,于是,矾山民间发烧友的温度也随之增强。至此,以矾矿广播站“业余架构”为主体的管理模式,退出了历史舞台。
陈艺山与吴启炎为战友,志趣相投。吴先生也投入了酷爱的电视事业,与大家携手共进,并被推至台前,续薪火,执牛耳。从此,但凡有“鹤峰台”日常琐事(器材补损、技术指导、交通工具、经费募集等杂项)统归他负责周旋,无怨无悔、鞠躬尽瘁,直至“民办鹤峰台”光荣终结使命。
一鹤冲天,百鸟共鸣。先生几年前虽已辞世,但他忙碌的身影与遒劲的风骨,已经融入巍巍鹤峰,让人仰视。
再讲一讲——“昼夜待命、召之即来”的卢立美。
卢是个体户,自小聪颖,矿建公司从事机械类修理,长期在全国各地工地奔忙,是该工种同行公认的佼佼者。后来,他就在矾山镇新华街大埔头从事机械、汽车修理工作。
于是,卢的闪光点便凸显出来了。只要“鹤峰”有需要,尽管半夜三更、逢年过节、招之必来,即便风霜雨雪,他也在所不辞。
记得伟人说过,“一个人做一件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他的摩托车,伴随着“鹤峰台”的一路滚滚风尘,忙碌始终,而且没有编制,没有报酬。
接着,再讲一讲——“与风雨同舟”的林周服。
林是矾矿广播站外线员,为人豪爽、友善。
他与“鹤峰台”的关系,同其他几位乡贤也是出于“历史的自觉”。他拥有矾矿技术人员的专业技术与责任心。从“鹤峰台”的呱呱坠地、发展壮大,他一路炎阳冷月、斩将过关,不却不离。
鹤顶山,一山独秀、万山俯首,也是海峡最招风的地方。
1980年,该是七夕彩霞的乞巧佳节,一场台风登陆。狂风骤雨视“鹤峰”为刍狗,风刀雨箭,侵陵着万众瞩目的发射台,特别是央视1套出故障了,而央视1套恰是平阳县、瑞安市的电视信号接收源点。伴着救急电话的不断涌来,大家心急如焚……
林周服在卢立美师傅的摩托车上,无视风雨侵扰,在离山巅2公里处弃车,终于赶在傍晚前,连滚带爬躲进“鹤峰台”机房。机房为全混凝土结构,奇怪的是这时似乎变成一个共鸣器。这时,人躲在里面,感到整座山都在颤动,加上外面噼里啪啦与嗡嗡嗡嗡鬼嘶狼吼的声音,恐怖地警告“不得出门!”——任务的急切,老天的疯狂,在考验着林师傅的胆魄。
终于听到外面撕裂声小了,他挎上工具包,经石隙通道一下子爬上峰顶。一眼瞥见——原先架设在顶峰的发射天线被强台风擅移了。这时,觉得老天在用无数双大手推搡着,甚至要撕了他这个不识好歹的小蚂蚁。说时迟,那时快,他从石隙中刚伸出的上半身,迅速蜷缩进去。
狂风信心满满,裹着大雨鞭笞着尘世的所有,但它也有软肋,有点像一张一弛搏动的血管,是一阵一阵的。他看准时机,一个深呼吸,爬出峰面,手脚并用,忽而俯卧、忽而匍匐前行,最终把贴着石群安装的铜管发射天线精细调回原位,铁丝固定。这一切,显得那么从容不迫,气定神闲……
倒退回岩隙,全身如海里捞起,湿衣不整、扣子松开,裸露的肌肤多处擦伤。
风,还在放威嘶吼;雨,还在尽情鞭挞。在林师傅的心中,这些,似乎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有读者问,天线校正后,电视收得到吗?笔者代言,发射天线的安装本来就是他自己的活儿,固定的角度与位置是毫厘不能差的——否则,“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硬杠杠的,这叫作什么才是真正的“专业技术”!
人在3~4米见方、活似碉堡的混凝土机房中,是安全的,但问题是再也下不了山了,尽管有摩托车。人不怕风车怕事,林、卢二位师傅只能在这里蜷缩一宿……
五
有人也许不明白,就是山珍海味老吃,心里也会觉得烦。
“鹤峰台”的践行者们日日复日日,年年复年年,在没有劳动报酬、必须克服恶劣的天气(天气越恶劣,出事概率就越高),常年在鹤顶山“柱石冲天”的方外之地,坚持不懈地“守候”“乳雏”与“放飞”,图的是什么?
“喜欢做!”是他们使用频率最高的几个字。在这纯朴而久违的话语前,我精气神为之一振。回顾前文外科病房动人的一幕,尊敬的读者们定然明白——做事,只有扎实的民意基础,才能更好地放飞自我。最后,一首七绝献给“鹤峰矾山电视差转台”,以及拼搏在时代潮头前的乡贤们。
东风拂面鹤峰看,
柱石冲天剑壁寒。
正是千年炉火炼,
朝阳出处气如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