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醉
颜怡选
记得刚学理发时,空调还未普及,偶有临街店铺玻璃门上,贴有“内设空调”字样以揽客,相较其他未设空调的店铺,生意自是红火不少。现今,空调已非稀罕物,几乎每家必备,室外骄阳似火,室内独得一隅清凉,冰火两重天。
每逢夏日,我甚是苦恼,因店铺未配备空调,只有一台老式风扇可有可无摇着头,无力地对抗着酷暑高温。平时倒也无妨,图个心静自然凉,然帮客人理发时,风扇吹起地上的头发渣子,漫天飞舞,本已周身是汗,心有烦躁,再落得一脸的毛渣子,颇为恼人。
每每此时,师父总是在旁低声相慰:“手艺人切忌心浮气躁。”
我转头望向师父,见其脸上也如我这般境况。因师父体态略胖,炎炎夏日,稍一活动,早已大汗淋漓。虽如此,师父却依旧与顾客言笑晏晏,心态丝毫不受天气所左右,甚是钦佩。
午后,如逢店内清闲,便与师兄弟三人躲到后门江边竹林纳凉。三人各自手执蒲扇,谈笑风生,倒也不失惬意。
“二师弟,今天的那个小孩子头剪得不错啊。”
“自从之前把小朋友的头发剪成波浪形,挨了师父一顿训之后,我便勤加苦练基本功。”
“你还是要师父多敲打敲打,才能进步。”
技术上如遇不懂之处,三人回店当即向师父请教,以解心中疑惑。师父悉心相授,举一反三,“尝一脔肉,而知一镬之味”,令吾等茅塞顿开。
我们店斜对面有家小吃店,门上贴有“内设空调”字样。好几回,二师弟一得空,便手持“传统手动降温装置”——蒲扇,望向对面,满眼羡慕。此举惹得我和小师弟无不对小吃店心驰神往。
“唉,夏天待在空调房里,应该很舒服吧。”二师弟边感叹边抬手擦拭额头上的汗珠。
二师弟这样感叹了一个月。
忽一日,临下班时,二师弟来到我跟前:“师兄,我们去对面喝点小酒如何?”
“好啊!”闻言,我立马来了兴致,欣然答应。
“我们也去体验一下空调房是什么感觉。”小师弟随即附和道。
三人草草收拾一下卫生,向师父告了假,急不可耐朝对面小吃店疾速奔去。
推门而入,只觉一股凉气迅速向我们袭来,周身瞬时冰爽,三人不由地打了个哆嗦。肌肤的每个毛孔贪婪地畅享其中,仿若置身密林深处,又如身处冰山之巅,烦闷顿消。
“原来,这就是空调的感觉啊,真好!”我在心里不禁赞叹,双眼微闭,沉醉其中。未几,我睁开双眸,见两位师弟此刻的表情,亦与我无异,颇有山头人第一次进城的即视感。
老板见我们到来,忙招呼吾等落座。三人如梦初醒,清了清嗓子,以掩方才之尴尬。店内人声熙攘,三人相互对望一眼,唯恐失了体面,忙不迭寻个座位坐下。
坐定,三人点了几盘小菜,两箱啤酒。坐等上菜间隙,二师弟指着地上的一箱啤酒大放厥词:“这箱啤酒今晚我包了!”
我和小师弟面面相觑,纷纷竖起大拇指,齐声惊呼:“您老海量!”
然,二师弟在喝完两瓶啤酒后,飞窜进厕所,狂吐不止,成为笑谈。约莫几分钟后,二师弟吐完返桌,神情略显尴尬,解释说自己空腹喝酒引起胃部痉挛,以致水平发挥受限。说完,便低头提箸夹菜。
当晚,有了空调冷气的加持,三人喝得酩酊大醉。凌晨时分,趔趔趄趄,尽兴而归。
翌日,日晒三竿,三人因前晚醉酒,躺于卧榻鼾声大作,误了上班时间。师父到店,见店内阒无一人,心生诧异。寻思着往日这时三个徒弟都已到店,今日未见一人,不知何故?遂来宿舍敲门,久敲之下,见房内无响应,下楼寻来钥匙开门。一进门便闻满室酒气,又见吾等久唤不醒,一怒之下,拿来不锈钢脸盆使命敲打。方才吾等睡意正酣,未闻师父敲门声,此番突闻震耳声响,从梦中惊醒。见师父立于床旁,面带愠色,三人自知不妙,急忙起身站成一排,低头听候其发落。
师父心善,见吾等如此狼狈,不忍责怪,态度转缓:“你们是不是昨晚喝醉酒了,醉酒伤身,要少喝。”
二师弟转头看了我一眼,吐出舌头,耸了耸肩。继而面带微笑,上前用手揉捏师父肩膀:“师父,您别生气,我们下次不敢了。”
“你呀你,就数你最古灵精怪,下次再犯,先打你,哈哈哈……”师父伸手,作势欲打。
“师父,我们知道错了,下不为例。”二师弟向来嘴甜,颇得师父欢心,三个师兄弟里面,师父对其最为疼爱。
三人如获大赦,长吁了一口气。简单盥洗一番,随即跟随师父抵店。
师兄弟三人同在一个店学艺,自是缘分,但相处久了,难免会产生摩擦。小师弟平日少言寡语,性格略带偏执。某日,我与他一同探讨理发技术,因意见相左,起了争执。
“师弟,你今天把那个客人的头发烫焦了,客人很生气,烫发之前要先判断发质,才能把头发做好。”
“我知道,不用你教我。”
双方话不投机,不欢而散,对彼此嗤之以鼻,懒得瞻仰对方尊容。师父得知此事,为了和睦起见,将吾等召至跟前,促膝长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令双方冰释前嫌,重修秦晋之好。
学成出师那天,师兄弟三人吃了顿散伙饭。地点,依旧。小吃店的冷气和啤酒照例无限量供应。只是这次,二师弟再也不敢大放厥词,承包整箱啤酒了。
相聚离别皆是缘。那晚,三人把酒言欢,不言伤悲。“原来,真正的离别,并没有长亭古道,唯有劝君更尽一杯酒”。
此去经年,天涯路远。随着年岁增长,师兄弟间的联系也渐渐少了,来日方长,多是彼此间的敷衍之词。出师后,三人散落在全国各地,相聚甚少,但那晚酒后的豪言壮语,依旧回荡在耳际,久久未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