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老家的过客
我假借巡山之名,特意以步行的方式回了一趟老家,去探望一位病危的老人。之所以以徒步登山的方式回老家,我想,只有以原始的方式才能最直接展现我与老家的亲近,才能更真诚表达我对老家的喜爱,即使我深知脚力大不如前。我不想做一个“轻轻地来、轻轻地走”的老家过客。
小镇秋夜细雨无声。不觉间门外地坪又落上了桂花,星点间缀上几片黄叶,落叶上的水珠子映透晨曦的光芒,天已微微亮。我正准备送孩子出门上学,母亲坐在门口里摘菜,念叨说:“住老厝的望伯,快了。”我愣了下神。母亲见我似乎未听明白,又补充说:“就是住大山老厝的望伯伯,离咱老家就隔了个小坡岭,早前我们家可没少得过她们一家的帮衬。说是昨天在医院打了续命针,又连夜载回老家,你得了空也回去看下,估计没久了!……”十岁大点的女儿在楼道外候着,听得奶奶喋喋不休,又见我欲动未动,直跺脚命令我抓紧出门。
骑行的路上,我不由自主地搜寻起关于望伯的记忆,也逐渐勾起了对老家的念想。望伯,那是一位养育了八个儿女的老农民,乡邻眼里了不起的庄稼好手、硬汉子,他把一身心血都浸在土地上,从未离远土地和那个小山村……
近些年来,听到更多关于老家的信息,大抵是某某老人走了。我上一次回去老家,是参加一个丧礼,在今年的二月间。因为思绪作怪,我险些走了岔路,又惹来女儿的一阵嗔怪。临到校门口,我对女儿说:“周末我们一家人一起回趟老家。”
“要去你去,没网络、没电视,还没自来水,我可不去。我的老家在小镇。”女儿进了校门,扭头朝我做了个鬼脸。
十多年前,父母亲迫于子女的教育,离弃了世代相传的庄稼地和祖屋,四处漂泊,后来渐渐地在老家山脚下的一个小镇久居了下来。
从此我与老家之间就隔了两座山和一道青坡岭。
因父母皆同住在小镇上,老家没居住,我就鲜少回去。心里挂念的老家也就渐渐地变成了口中说的老屋。
进山的小路如脉络般,嵌在大山的脊背里,随着山势起伏、生长。青石、灰岩、黄土自然拼接,杂草缀着路面,小路演绎着最为生动、自然的肌理。半山腰穿出的乡村公路剪出了小路一个口子,如同我对小山村的记忆,因为那些年的背井离乡而出现了残缺。如果小路有记忆,它应该认得我,我无数次走在这条承载着所有山村人梦想的小路,小路的记忆里也有我的记忆。
沿着小路蜿蜒而上,翻过一个山涧,爬上一处青坡岭,就来到了山顶。天蓝云白,山青地绿,山坳处黑瓦矮房星点散落人间,一畦畦菜地、一块块梯田、一垛垛稻草,山里的一起都在释放着小山村的气息。在山顶的豁口处,小路四处分支溢流,流向山村的每一处人家。
我顺着一条田埂小路,爬上一个小坡岭,往望伯的家走去。一排三间的二层砖瓦房里塞满了人,望伯的八个子女均已赶回来,还有前来看望的乡邻,靠着后窗的两个大土灶腾腾冒着热气,讲话声、涮洗声、烧火声塞满屋子,老屋一改往常的冷清。一大班人见到了我,纷纷起身出门客气地把我迎了过去,他们已然把我当成了远方客人。在里间的一张矮床上,望伯微枕着头向里侧趟着,我轻轻地叫了声:“望伯伯。”望伯闻声扭身平躺看着我,“你也上来了呀。”望伯的脸消瘦了很多,声音也没有了往时的粗犷,但很亲切,还刻意叮嘱子女们挽留我吃饭,望伯他也把我当成了客人。
我不免难过起来。时过境迁,这个曾经盈满人间烟火的小山村,如今只留住了寥寥无几的守屋老人。如果要以一个老人的病痛换取老屋的喧闹,我宁愿小山村里所有老屋都清清冷冷!
我从小坡岭上退了下来,往自己的老家走去。伯父早已等候在围墙外,这位满脸白发、身材高瘦的老人,对他这个侄子总是无比得亲。他拉着我手进他家门里坐,嗔怪我说:“上来了也不提前说,好叫你伯母备点菜。”看着我长大的伯父,也把我当成了客人。
我与伯父绕着老宅走了一圈,古井旁的柿子树挂满果子,一排橘子树紧挨着一块菜地,菜地里一垄垄小白菜,整整齐齐、绿绿油油,去年塌落的小墙角,伯父早已修整好。他尽力让这个老家看起来是家。我在伯父家吃了晚饭。临行前,伯母给我塞了满满一袋番薯和白菜,我借口说:“走路不好带着,下次开车了再拿。”我在他们的再三劝说与叮嘱中,赶着夜色降临的脚步下了山。
走进小镇家门时,天正暗,我的爱人也已下班回了家。我轻轻地说:“周末我们去一趟老家吧。”她顺手接过我的外套,掸了掸灰,轻轻地应:“你去吧。”“你去吧。”三岁点的小女儿在一旁鹦鹉学舌:“爸爸,老家是什么呀?”是呀,老家是什么呢?我竟然很难回答了!
基因可以传承,可记忆,却无法复制。我的爱人,我的两个孩子,她们都未在老家生活过,老家于她们而言,只不过是山间一处有点破旧的老屋!她们不知道老家的四季很分明,三月苗绿、六月稻香;她们不知道的稗子和稻子,老家人凭一眼即可断;她们不知道老家的古井也干涸过两回,其中一次是当前;她们听说过金蝉脱壳,可不知脱壳的蝉是从额头先裂开;她们知道用蚯蚓钓鱼,可不知用苍蝇做饵更赞;她们知道老家的名字叫大山,可不知大山后湾还有个美丽的名字,叫做鹧鸪坪……
当我老了,在还能动弹之前,我要住在小山村的老屋里。我也学伯父的样子,把老屋还原成老家,不做老家的过客。(沈德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