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哥

　　□薛蓓

　　吴二娘哑着嗓子对奶奶说:“阿愣走了……”奶奶在灶前干站了半天，“啪”地将手中削了一半的地瓜扔在地上:“快，带我去见他人！”二娘的屋里头散散站着五人，其中一个老头约莫是无聊，托着下巴，蹲在地上打盹，脑袋被烛光映得像新出的太阳。 “人呢？”奶奶揪住二娘的胳膊，不停地摇晃，“人在哪？”二娘颤颤指着挂上了白帘的床，别过兔唇，一连串泪珠擦着她的脸淌下来。奶奶蹬着小脚，快走到床前时，“扑通”一声跌在地上。她挣着坐起，捧起垂在床沿的一只手，细细摩挲起来。这只包骨的手，竟比帘子还白上几分。我壮着胆子往床内瞅了一眼，那人青紫的面皮上，枯草似的长着几根稀疏的眉毛，嘴角旁裂开一条缝——咦？这不是傻哥么！原来阿愣就是傻哥啊。

　　傻哥是个疯子。原先村里人见他长得高高大大，却是一副傻样子，便干脆叫他“傻哥”，傻哥傻哥地叫下来，谁都记不起他的本名是什么。去年夏天，我抱着从白爷家新摘下的西瓜，在田埂上挪动。午时的埂路晒得同滚油般火烫。龇牙咧嘴间，有人冷不丁揪住了我的衣摆。 “啊！”我蹿起来，手中的西瓜摔在地上，砸得稀巴烂。扭头一看，是傻哥，正眼巴巴地望着地上的碎瓜。 “你赔！”我恨不得在他脸上挥一拳。傻哥“嘿嘿”地笑，一串唾沫从豁嘴旁淌下:“我吃……我吃瓜！”他趴在地上，把碎瓜连同泥土一起扒进嘴里。我嫌厌地撇他一眼，抹抹汗往前跑去。

　　这是我与傻哥的第一次接触。听隔壁小橘娘娘说，傻哥原是不傻的，但在他喜庆之日，新娘子逃了，他一人在洞房过了夜。第二天，邻居就见他把布条上的红花系在月季花丛枝头，口中嚷:“月季丛中一朵艳，娇如深户大闺女。”原是疯了。叫他，也只“嘿嘿”地笑。言罢，小橘娘又补一句:“这孩子，也是天生命苦，怪可怜的。”我看着奶奶，一汪泪水积在她的眼里，却迟迟未落。我听见她喃喃:“孩子呦……我的孩子呦……”一旁的老头此时已经醒了，他耸着两泡眼袋，静静地看着奶奶的举动。 “阿公，你晓得奶奶为啥要叫傻哥‘孩子’吗？”我凑到他身旁问道。他缓缓转过眼珠子看我:“你还小，不知道也正常。” “你讲讲呗。”我一个劲地缠着他。 “小孩子就是话多。”老头拖着长腔说道，像驴拉磨，“咳嗤咳嗤”地响，“你奶奶生下过五个孩子，最宝贝的是你三叔，这娃子长得柴草般瘦，就爱跑。一次爬山时，不小心滚下山坡，摔死了。” “当时你奶奶哭呛着要同三娃子一起去了，被大伙拉住，提心吊胆地守了四五天，这才不闹腾，但跟失了魂似的，不时叫声‘孩子’。后来啊，傻哥生下了，长得跟你三叔挺像，你奶奶愣是把他视作自己的亲骨肉，好生供养着……” “啊！”我了然地叫起来，“那傻哥咋死了？” “他？就听着二娘想吃口鱼，大冷天的跑到河岸边，不留神栽到河里头了。还是后来有人把他捞出来的。”老头使劲地咳起来，背陷下去一条深沟。 “咳……要是……要是我儿子能这般孝顺，他就是傻我也不嫌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