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回来了
叶无忧
过黄河的时候,雪还在下,蓝天啊白云啊,青山啊绿水啊,一一落在眼底里。是啊,他已经远离了“冰天雪地”。刘春天顶了顶眼镜,又揉了揉鼻子,忍不住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把左手边的大眼姑娘吓了一跳。他喷出的唾沫星子在窗玻璃上形成了一片奇怪的图案,赶紧用袖子擦了擦,天空确实越来越亮了,那个在心里藏了几十年的地方渐渐浮现出来,对对,还有一双明亮的眼珠子。
刘春天忍不住多看了那姑娘两眼,哦丹凤眼啊,跟刘警官有得一比。
昨天,刘警官问了一个笨问题——明天是什么日子?什么日子?
明天是个平凡的日子。而今天,他提前出狱了。
刘春天的左手不自觉地在玻璃窗上划了两个字,大眼姑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看你这岁数,哟,还有这个光头,监狱里放出来的吧,还谈理想?
刘春天淡淡应了一句,活着不应该要有理想吗?
他没有期待大眼姑娘回答,捏了捏夹克衣的内袋,那里有一盒阿尔卑斯硬糖,刘警官送给他的,说是惯例,她希望每一个出狱的人都能过上甜蜜的生活。刘春天非常感激,这会他按实了,松了一口气,继续蹂躏着自己的鼻子,鼻音浓重地唱起了一首老歌——
大眼姑娘啐了一口,写诗呢吓人。
嘭的一声,一碗米和几勺子白糖放进爆米机里,变成了一袋子香喷喷的爆米花。现实就是如此,正如此刻走在平凡街上的刘春天。
父亲怎么了?他知道自己这次回来,必然要掀起轩然大波,他没有为自己想过,而是担心父亲的身体,母亲去世后,父亲的心口疼就发作了,后来时时给自己煎药,也不见好多少,父亲还是以前的父亲吗?
刘春天心里一阵绞痛,这些年在“冰天雪地”,他虽然像一头三粉驴一般对生活满不在乎,可是“心有所属”啊,以前,他觉得做爆米花的父亲垂垂老矣,掀不起什么风浪,一眼看到人生尽头,他甚至有些鄙视,做爆米花能有什么出息?连高兴叔都说过,打铁没出息,理发没出息,在平凡街就是老死也没出息。
那时候,刘大山做完生意后回家,浑身冒着米香,昂面躺在木板床上喘气,闲来无客,偶尔也会咿呀呀地哼出几句越剧的腔调,或者在十字路口拉几下二胡,几乎可以说是站街唱独角戏,这样过了十几年,家境没有好上半点,他却渐渐老去,而刘春天已渐渐长大。刘大山还说要让他继承父业,也就是做爆米花,我怎么可能去做爆米花?刚开始还是有些好奇,一碗米倒进爆米机里,嘭的一声,冒出的不仅仅是白烟和香气,还有一大袋子白花花的热乎乎的爆米花,像个魔术师,多么虚幻啊!可是见多不怪,他慢慢长大,对爆米花再也没有兴趣了,他的理想大如天,而不是做爆米花。后来刘大山还说了,要不开大卡车?他哼了一声,刘大山听得清楚,是轮胎漏气的那种。
是的,刘大山在做爆米花之前,开过大卡车,带着自己的女人去过远方,最终把女人弄没了,而开大卡车之前,据说,他还是一个坐诊的医生,春天诊所就是证据。他为什么不做医生,而去开大卡车,甚至到后来的做爆米花?
这是个奇怪的话题,刘大山的一生是个奇怪的历程。
从做医生,到做爆米花,到开大卡车,统统不是刘春天想要的,他需要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来,正如语文老师说的,理想就要往大里说。此话极妙。
南方竟然也这么冷啊,是一种彻骨的湿冷。
刘春天发现自己醒了,想摸捏一下光头,摸捏一下鼻子,却怎么也找不到手,眼前白茫茫一片,不是月光。
孩子,进屋喝口热汤吧。刘春天睁开眼珠子,见到了一个老人捆着一件大棉袄,这是一个陌生人,却慈爱得像他的父亲。
父亲?
炸油条的老孟,像。
打铁的高兴叔,像。
蹲坐在门前晒太阳的那个老派理发师赵勾,也像。
刘春天感觉有些虚幻,匆匆起身,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晃着。
十字路口的油条香味一阵阵飘过来,吸了一下鼻子,真香啊,如果说,老孟叔的油条是平凡街的特色产品之一,那么赵勾的理发匠、高兴叔的打铁铺也一样,都是老物件,是老时光里的光辉,可惜都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