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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书谈:遍求善本痴婆子

发布时间:2020年04月21日 来源:

  老早在某本闲书上读到,钱锺书先生戏赠过黄裳一副妙联:遍求善本痴婆子,难得佳人甜姐儿。原始的出处在什么地方,一直不知道。几年前得海豚出版社《故人书简》,收前辈、友人给黄裳的信件数十封,其中钱锺书十五通,诚如黄裳本人所说,钱先生“谈笑间咳唾珠玉,即长笺短札亦风趣可观”,每通差不多都有随手拈来的隽永之语。更惊喜地发现,上面的那副妙联,为钱在1950年春天写给黄的,信的开头是这样的:北来得三晤,真大喜事也。弟诗情文思,皆如废井,归途忽获一联奉赠,云云。

  此联牵涉到黄裳一辈子的伤心事,他很喜欢黄宗英(即甜姐儿也),并与其兄黄宗江为穿同条裤之好友,颇近水楼台先月之便,最终却败在著名影星赵丹手下,无功而返。后甜姐儿再嫁冯亦代(重作冯妇之新解),晚年的黄裳尤恨恨不已。《故人书简》出版于2012年8月,一个月后黄先生便归于道山,衰病中的风烛残年,重读故人书札,对此一生之伤痛事,似乎也看淡了,不但将此信公之于众,还夫子自道:“此联实在是妙手天成,不愧佳制”。倒是对联中提到的《痴婆子传》,黄说,此书为他在琉璃厂买得一册抄本,为书肆伙友从旧本中影写的,实在算不得“善本”。

  黄裳先生为当代著名的藏书家,门下私淑的弟子遍布大江南北,对藏书家来说,善本二字不谛为无上的妙旨,称之为藏书家,没有相当数量的善本书,只能称之为赝品藏书家。懂得此道的读书人,有的家中书虽多,但环视左右,能称之为善本者,若乏善可陈,只好老实说自己是一个爱书人,免得贻笑大方。

  作为著名的书痴,黄裳此时不免痴气发作,大谈起善本来了,对钱的调侃(以痴婆子对甜姐儿颇有唐突佳人之嫌),倒没有半点计较,像是默默笑纳了。另有一解,也许他以王顾左右而言他来止痛。

  有人说,书籍的历史有多长,禁书的历史就有多长。进而论之,人类的历史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一部分人思想的被压抑史,或者说被消灭史。《痴婆子传》是明清禁毁小说中很著名的一种,用现在的说法,不过就是情色小说。据李梦生考证,此书目前存世的最早刊本为清代乾隆二十九(公元1764),为学者吴晓铃先生所收藏,以善本之定义,这个版本才当得起。黄裳说自己的藏本非是,属实话实说,至于为何以他的眼界,愿意买一书肆伙友影写之抄本,无非因此书传本极少,极为难得。此种黄书,坊间流传的多为极粗劣之版本。

  张之洞在《輶轩语》中,曾给善本下了个定义,他说:“善本非纸白、板新之谓,谓其为前辈通人,用古刻数本精校细勘付刊,不讹不缺之本也。”又说,善本之义有三,一足本,二精本(精校精注),三旧本(旧刻旧抄)。张之洞的定义看重内容和阅读价值,即书籍的学术性和文献价值,而藏书家和鉴赏家的定义又有所不同,后者追求的主要为书籍本身的艺术性。就我本人来说,还是比较同情张南皮的说法,但也不否定那些超级大书虫对极致之美的嗜求。书痴本来就是某种魔症的患者,差别只在于有的病轻,有的病重而已。

  张之洞的说法,纯正的藏书家无法认同,引为同调者却也不乏其人,如清代比他稍早一些的诗人、学者洪亮吉,曾对藏书人加以品评,并分成不同的等级,其中列为下等者则为藏书家和掠贩家(书商),因为藏书家玩物丧志,书贾纯为图利。这也算是藏书史上经典的一个争议。不过,话说回来,旧时读书人对书贾的憎恨着实有点蛮不讲理,在商言商,他不图利还能图什么,再说没有书贾,书籍又怎能流通起来,读书人也买不到好书。

  善本原来是指线装书而言(现在的概念已扩大到新文学的版本),所谓宋刊元椠,明刊本,清初康乾时期的精刻本之类,但到了黄裳先生买书的民国时代,这类书的价格已非常人所能接受,黄裳身为名记者,就常常自嘲自己买的是一些零碎之书,只有如郑振铎先生,以当时出版业巨头高梦旦之乘龙快婿,才有可能当一下书林豪客,把一些高档货收归书斋。

  好书永远是稀缺资源,市面上的旧书,现在虽然不多了(主要被网上的旧书商大肆收购),但对于全国来说,还算如山如海,不过那都是普通书,能称为好书乃至善本的还真凤毛麟角。

  对于藏书人来说,好书也是逐渐减少的,一流入公共图书馆,我个人觉得自民国以来,公共图书馆的兴起,就已经宣告了私人藏书的“破产”,自然这是近代以来才有的事;二当然是不断流入私人藏家的手中;三欧美、日本、俄罗斯等国家汉学研究的勃兴,学者和学术机构不断在中国收购珍稀的汉籍。此外,战争、水火灾难、恶劣天气和蠹虫,以及人类都为好书的敌人,也是所有书的敌人。尤其人类,在中国自从秦始皇发明焚书以来,皇帝既是图书的最大收藏者,又往往成为历代珍籍的最大敌人,一直到三十年前,那场被命名为文革的极端运动,成了数代爱书人的噩梦,也是中国文化的噩梦。

  这样的后果,必然导致好书或善本的标准在逐步降低,在黄裳、黄永年的时代,时下视为珍籍的,还经常可见,价格也不高,而现在恐怕已一册难寻,难得在拍卖场看到一二种,也只有像韦力这样的大手笔才能拿下,普通爱书人只能忘洋兴叹。就我自己来说,爱书三十多年,拿得出手的线装书,大概也只有《永嘉诗人祠堂丛刻》等几种,以至于大凡有读过几本的客人来我书房,都会显宝似的,把这套书请出来,让大家瞻仰一翻,可惜在苍南,懂书的人不多,他们也不知此书好在何处,在温州的学术史和文学史上有何价值,我的喋喋不休,在他人听来,兴许只是一种爱书狂的自恋。

  多数的爱书者会被线装书,尤其善本书的美迷住,但多数爱书者赚一辈子的钱,可能不够买一套珍稀或昂贵的善本。没听说过爱书者去抢银行,因为他们找到了变通的办法,那就是看图录,尤其大拍卖公司的精美图录,高清的全彩图录,或者买善本书的现代影印本。国内的不少古籍出版社,自49年后,影印了相当数量的善本书,满足了不少书痴的好古之癖。黄裳先生曾出过一册《清代板刻一隅》的图录书,以影印的形式介绍了自己收藏的清代线装书,精善稀少的好书,虽不是全彩印刷,也足够让人惊艳。

  说来有些让人不相信,这些影印本,早期的,印得好的,印数少的,现在也贵得很,如《乾隆甲戌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等著名的几种。像我这般年纪的爱书人,靠点工资收入,买影印本也只能买近年影印的,否则只有全家喝西北风。我算有点自知之明,从开始买旧书开始,就在心里对自己说,线装书咱就不碰了,但有时看到印制精良而不太贵的,心中难免痒痒,咬牙买了数种,十来年积累下来,大约也有数十种,算过了一把瘾。

  三年前,我的身体日渐败坏,在老家苍南的日子越来越多,后来又动了两次手术,家中休养的初期,打发时间,连看书都得小心,譬如太费神的不敢看,太刺激情绪的也不敢看。在这样的心境下,好像自然而然地喜欢上了王维和孟浩然的诗,孔网上搜了搜,发现王诗和孟诗的几种善本影印,并不贵,便买了两种孟浩然的,一种王维的。一为《宋本孟浩然诗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3月影印出版,底本为孟浩然现存最早的刻本,专家以刀法、字体及避讳等证据,定为南宋中期的蜀刻本,原为元代官署旧藏,后入浙江桐乡金氏,清嘉庆间散在坊间,著名藏书家黄丕烈获知此消息,即往访之。他后来把得书的经过题跋在书前,为一篇精彩的购书掌故及版本考证。民国时,此书从海源阁中散出,又经过了几个藏家,49年后,收藏者潘氏捐出,今藏于国家图书馆。此书为孟浩然诗集宋刻的孤本,且卷帙完整,因此被誉为国图善本中的瑰宝。

  像这样的书,如果不买影印本,除了也许在某本图录中,瞄一眼它们的倩影,恐怕终身也无法看到。

  第二种孟诗的底本,即黄丕烈在题跋中批评的元刻刘须溪批点本(刘为宋人),加上明代李梦阳的评点,于明万历间,凌濛初刻印的朱墨套印本。黄丕烈对刘本有很多吐槽,说得十分在理,但这朱墨两色套印本实在太漂亮了,明版书的字体有一种刚健的瘦劲,也为我喜欢。读此书不光在读书,而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线装书之美,在此书上展示得淋漓尽致。

  第三种《王摩诘诗集》,也以明代凌濛初的朱墨两色套印本为底本,是书同为刘须溪点评,又加上明代姑苏顾璘的评语,佳美程度与上一种《孟浩然诗集》无异。

  这两种朱墨套印本,于晴窗佳日之量,泡上一壶茶,斜靠在沙发上,随便翻开书页,读数首冲淡之诗,顿觉自己似乎也是古时避世的隐士,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而时间也在一杯茶的水汽中,在琥珀般的茶色中,停滞了下来。当书痴之种种辛苦,顿时觉得很值。

  自唐弢先生收藏新文学的珍本,并出版《晦庵书话》以来,善本的概念,其实已悄悄从线装书,扩大到现代形式的铅印本。十年前我在网上查阅国家图书馆的藏书,已有了新文学善本的名目,但大凡书痴达到一定的等级,都会被线装书中的美品,尤其善本书迷住。

  这不由得让我想起,文章开头提到的对联,联中的痴婆子,既是指书,又何尝不是指人。且人也有两指,一为《痴婆子》中之痴婆子,即上官阿娜;二为遍求善本的书痴,又何尝不是一痴婆子。

  我曾见过晚年黄裳的一帧照片,大腹便便的他,坐在一块公园的石头上,旁边一位早年的美女影星(好像为王丹凤),正冲着他笑,黄的表情似乎颇为尴尬,一副“痴婆子”的模样。也难怪甜姐儿看不上他,此“痴婆子”日思夜想的是善本,整日价把几册旧书,搬弄来,搬弄去。这样的相公,对书一往情深,写文章妙笔生花,但解不解风情着实难说,甜姐儿如果嫁给他,风险太大。

  爱书人也分三六九等,正经的藏书家,大约瞧不上收藏铅印本旧书的,更瞧不上买影印本的。说起来影印本就是赝品,即便底本佳善,印制精良,也好像人造的钻石,但对于我等清寒读书人,高仿的人造钻石同样闪闪发光。我不会为购买善本书的影印本而羞愧,惟一感到羞愧的是,我的无知配不上古书的美和先贤的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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