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写苍南（七） 行走苍南

　　鲍尔吉？原野　　

　　在苍南的几天匆匆忙忙，正所谓走马观花。回到家里整理照片资料，像重走了一遍，感叹这地方好。

　　如果再去，我先上蒲城的城墙上阔步一番。城墙宽一丈二尺，长五里二十步。此为史料记载，我没实地勘测。在一丈二尺宽的城墙上徐徐而行，举目便是苍翠的顶魁山与对面山。对面山名字起的好，每次抬头看这座山，它都和你面对面。蒲城是抗倭名城，全名蒲壮所城，1996年被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城墙高一丈五尺，斑驳的石块自明代堆积至今，经历箭簇硝烟，此刻布满苔藓藤萝，綻放比指甲还小的黄花。这样的城看上去没什么官气，像老百姓的筋骨一样浑厚，年年岁岁被人踩踏、抚摸、仰望。抚墙既久，觉得历史一定藏在坚固的事物后面，比如石头的后面；而它还会长出鲜嫩的标志物，比如野花。我喜欢在这座城墙上走，除了远望苍茫的大山，往下看，见得瓮城有亭，有阁，有牌坊，还有古井与戏台。蒲城位于苍南的乡下，但住在蒲城里面的人自称城里人，称住城外的人为城外人，可见这座城很重要。

　　福德湾村所在的鸡笼山有一座大型明矾矿，经过几百年的开采冶炼，形成古民居特色的工业村落。明矾如今不再开采利用，留下巨大的地下矿洞。我随众人下去探访一番，步履所及不足矿洞之百分之一。矿洞太神秘，里面究竟分成多少层，有哪些岔路，很难说的清。导游说矿洞里没有手机信号，如果迷路，你就会永久留在这里。进矿洞，看到各种储备库，竟然还有礼堂。这里适合拍摄地下王国的电影，也像一个躲避核打击的中央指挥部。

　　矾矿的村落集古今风格于一体，也很好看，这个矿从元代开始开采，大凡有矿的地方，商业都发达。古村落的旧日繁华已不可见，仍然吸引游客来这里吃吃喝喝，买一些木制品，棉制品，铜制品，竹制品和瓷器回家。福德湾村被评为“中国传统村落”，获得世界科教文组织颁发的“亚太地区文化遗产保护荣誉奖”。矾矿遗址被评为“国家矿山公园”和“国家工业遗产。”

　　蒲城古属金乡卫，与威海卫、天津卫形成序列，是明朝抵御倭寇的军事重镇。在镇上的文化客厅，我听到一班儿童用乡音诵读儿歌，虽听不懂，但觉天真亲昵。找人翻译一下，抄在这里：

　　“文昌阁，好种麦。

　　麦开花，好种茶。

　　茶叶果，送外婆。

　　外婆不在家送给娘舅妈。”

　　还有一首：

　　“哭猫蛋炒油蛋，

　　炎城虾饭没人担。

　　担点臭虾饭，

　　给哭猫蛋配配饭。”

　　这里把哭起来没完的小孩子叫哭猫蛋，此歌在讥讽他们。

　　描摹新娘出嫁：

　　“一下哭，一下笑。

　　前面抬花轿，

　　后头黄狗叫。”

　　想想这位穿红戴翠、又哭又笑的新娘子，她出嫁的情态多么鲜活。短短四句歌，连黄狗花轿都点到了，好喧闹。

　　苍南县近福建，大部分地区说闽南话，而金乡话独具一格。我问童谣班的老师，金乡话属于什么方言？老师回答金乡话跟周围乡镇讲的的闽南语、瓯语、蛮语都不一样，属古吴语，来自浙江湖州一带。

　　我知道湖州临太湖，讲吴语。但它离金乡镇近500公里，怎么会在一个乡遗留方言呢？这就引出了金乡卫的话题，这里是军事重镇，朝廷派一千多名湖州旗兵来此戍卫，此地吴方言就是他们来过的证据。

　　我听到小孩子用古吴语在温州的南端诵读旧时儿歌，感触颇深。尽管儿歌与吴方言跟我都没有关系，我觉得所谓文化，不外是一些独特的精神景观，包括语言和语音。我又听说金乡镇的领导、学校老师还有学生家长都鼓励孩子们说金乡话。事实上，他们正在捍卫文化的传统，一如怀璧。现代化的进程不过短短几十年，丢失了好多东西，如果方言都丢失了，人们还有什么呢？只剩下钢筋水泥的高楼大厦。谁都知道，高楼大厦并不值钱，而语言和语音却是带着先人血脉的传世之宝。高楼大厦是啥？水泥的堆积物而已。听说有些方言区的孩子听不懂也不会说方言了，我感觉森林里那些珍贵的、具有唯一性的树种被连根挖掉了，被老祖宗说了几千年的方言说没就没了，你不可能买到或去外国找到方言吧？金乡的小孩子说金乡话，心里涌动着金乡的山水人物，他们一定更爱自己的家乡。在“爱”这个词里，最美的含义包括爱家乡。

　　苍南有一处文化景观叫“半书房”。半书房本部设在灵溪镇中心湖畔风景优美的公园边上，面积700平方米，是由21位爱书人众筹建立的文化综合体。近年他们邀请国内好多学者为苍南的读书人做过几百场演讲，不收费。

　　在苍南，我几次去半书房造访。这里格局舒适，书香氛围浓。书桌旁甚至楼梯上都坐满大读者和小读者。当你看到一群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书本阅读时，你的心也跟着安静了。想，人忙来忙去，最終是为了打麻将呢，还是为了读书？读书，麻将不过是游戏。为大众修建书房的城市都是好城市。

　　在霞关镇的山村，我又见到一座半书房，面积300多平米，里面很洋气，书品丰富，是书店加民宿的综合体。我不会小瞧乡村，但乡村有如此精致的书店还是让人意外。这样的店开在北京南锣鼓巷或杭州武林路也满合宜。书店门前即是青石板的巷子，老人在各家门前闲坐。远处母鸡觅食，黄狗张望。

　　不出我之所料，这家书店的主人不是等闲人物。她名叫陈闻，本是温州市高考语文专家组成员，语文名师。2017年她辞职开办这家书店。

　　我问，为什么在村里建一个半书房？陈闻半认真、半玩笑地说，为了让她父亲当上图书馆长。陈闻的祖父和父亲都是名中医，行医一辈子，受到邻里尊重。父亲陈建义年轻时酷爱流连图书馆，倾心古音韵学，喜用闽南语吟诵苏东坡诗文。他认为最美满的人生莫过于出任一家图书馆的馆长，如今，陈老先生已正式履职，每天早上从二楼起居室踱步至一楼的书店，背手转上一圈，拿一本书翻翻，放回去；再拿本书扫一眼放回去，最后拿小凳子坐在半书房里看远处的山峰和白云，馆长所管的事也就是这些。此处是陈建义祖辈居住的家，在这里当上图书馆长，虽万户侯不易。我问陈闻，书卖的好吗？她笑答书店更多接待的是来读书的人。书店的房子是陈闻祖屋，家族集资70多万装修，在杭州工作的妹妹贞壹出资最多。陈闻说，她的书店已成为村里的公共文化空间，她自感比当教员收获更大。

　　苍南县的渔寮沙滩是有名的旅游景点。对海岸线漫长的国度来说，大海不稀奇，有好沙滩的海岸才珍贵。几年前我听说东南亚某国一处海滨缺沙滩，经营者花钱去中东买了好多沙子，用船运回来铺洒。第二天海水涨潮，沙子一会儿便无影无踪。买沙子的人不免气愤，但气愤有什么用，大自然有自然的安排。来到渔寮沙滩，天黑了。我换上游泳衣到海边时，看见体贴的接待方为我配备了两名救生员。此时正涨潮，我们在海里享受海浪发动的巨大荡漾，感觉自己如一叶扁舟，任尔西东。月光照海面，搅动无边的金箔。海水苦而咸，想到在海里当一条鱼也蛮辛苦，海水的口感实在太不好了。我在海里游了约两千米返回岸上，两位救生员称赞我游的好，他们追不上。我回头看，他俩像月光下直立的海豹，身体结实，闪油光。心想，当年我也是内蒙古干旱地区昭乌达盟游泳队少年乙队的队员啊。

　　苍南不光有好去处，也是经济发达地区。比如说，这里有国内较大的塑编产业集群和箱包产业集群，是国内文化商标和台挂历生产基地。东北是人参鹿茸产地，但集散中心却在苍南，这就是市场的威力。全国最大的虫草市场不在产地西藏，而在苍南的灵溪镇。市场经济有一双神奇的手，创造好多“某某之乡、之城、之地和之最”，这些“之”代表着民间资本和老百姓的创造力蓬勃旺盛。

　　到苍南游玩，不要心急，慢慢走，慢慢看，慢慢吃，你一定会感到愉快。

　　(鲍尔吉·原野，蒙古族，作家，出版长篇小说、散文集、短篇小说集90多部。作品获鲁迅文学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人民文学奖、百花文学奖、蒲松龄短篇小说奖、内蒙古文艺特殊贡献奖并金质奖章、赤峰市百柳文学特别奖并一匹蒙古马，电影《烈火英雄》原著作者。作品收入大、中、小学语文课文。作品有西班牙文、俄文译本。全国无偿献血获奖人，沈阳市马拉松协会名誉会长，辽宁省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