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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藕记

发布时间:2020年05月08日 来源:

  如若有人问,武汉给她孩提时代曾留下什么记忆,那么她一定会说:棒冰与莲藕。

  彼时,家里大人常常取笑她,说她两三岁时因馋棒冰而走失在武汉街头,曾让家人如何着急云云。这让她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为之羞愧。棒冰,对于那时才两三岁的她,它的美好,也许不能形容也无法形容——体会太深,比喻反而更显得玄虚。“棒冰”两个字不是名称,而是形容词。传说中“流淌着奶和蜜之地”,可能就跟这绑在自行车上,里面裹着小棉被的棒冰箱差不多意思吧。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棒冰也才刚刚上市。现在想起来,作为父母的头生女,且远离家乡,来到在父亲工作的地方,小女孩所受的宠爱,定是捧在手里呵在心里的。那时,当粗心的母亲回头发现不见了小妞的身影,遂惊慌不已。而那又痴又馋的小妞,正抱着她心爱的大眼布娃娃,懵懵懂懂中,步伐蹒跚追随那个兜满冰凉美好的芬芳,渐行渐远……

  等到父母和亲友们天翻地覆、人仰马翻地搜遍住处附近的明明暗暗、角角落落,最后才一路追踪到了她们,才发现小娃儿和她的布娃娃始终站在棒冰箱前痴痴仰望,身无分文。等到父亲又好气又好笑地拿了棒冰,撕开那几乎透明的包装纸后递给她,她舔了一口,就递到了她的布娃娃面前——所有的美好她都愿意和她分享,包括这一场惊吓后小小的安慰。啊!那种冰冰凉凉,甜甜蜜蜜的感觉,真是搭配得太美妙了。为什么棒冰这么美味呢?这个世界对馋嘴的孩子真是太好了!

  还要过几年,她才知道莲藕的美好比棒冰更让她痴迷难舍。莲藕的美味与棒冰又有不同,莲藕熬成藕汤的芳香醇厚与糖水做的棒冰冰凉清甜的气质,相比起来宛如唐肥与宋瘦。除了它们适应的季节不一样——棒冰代表炎炎夏日,而藕汤代表冰天雪地的寒冬——给她留下的记忆也是不同,如果用年龄来形容,当她站在棒冰箱前傻傻流着哈喇子的时候,那她还是幼儿时期;而当她坐在旺旺的炉火面前等着锅里的白玉藕块慢慢酥化开来的时候,她俨然是个小大人了。尽管那时她还不到七岁。

  多年以后,已身为人妻为人母,偶然发现菜场里开始供应莲藕,那带着湖泥的植物根茎让她竟有着久别重逢的感觉,乐不可支地买了一大袋带回娘家,给那时回到苍南二十几年的父母炖排骨熬汤喝。才发现,一方水土长一方作物,看似普通的莲藕离开了武汉就成另外一种作物。多次买来的藕总是熬不烂,炖不香。仿佛注定要让他们更加怀念在武汉的日子。父母一天天老去,一天天靠着回忆,把掖藏在心底的旧时光,老牛一般地慢慢反刍——武汉人家的藕汤,藕一定是淀粉肥厚的粉藕,汤色必是浓稠奶白,有股子藕淀粉特有的清香,骨肉必是炖到烂熟,烂到肉快挂不住骨头,吃进嘴里,绵而不柴,肥而不腻——每每忆起,那锅里煨好的藕汤,兀自腾腾冒着白水汽,在空气中开出花来。似乎莲藕排骨是湖北人的专利,似乎这藕也认水土,似乎只有从这片地界长出来,炖出的汤才算有个模样。对藕汤的回忆也成了一种上瘾的感觉,成为她一家人再也放不下的味觉。

  印象最深的是那年冬天年关的时候,她被接到父亲正在检修的大轮船上。那时的航船还是长江上下游城市主要的交通工具,在江面上来来往往穿梭,一派繁忙。武汉夏天是火炉,冬天却奇寒,江滩上铺满厚厚的雪,父亲一步一步艰难地在雪地上行走,留下了深深的脚印。他把面包裹在厚厚的棉衣里胸口上抱回来,犹如怀里搂着婴孩,到家打开依然热气腾腾。这让她想起夏天裹在棒冰箱里的棒冰,揭开小棉被时那冒着的白汽。

  父亲出门前点好煤油炉子,并把看炉子的活派给了她。她就乖巧地守着炉子打毛线——织一条长长的带子。她面前的炉子上慢慢炖着的就是排骨莲藕。那时物资太缺乏,凭肉票都难买到排骨,为了一顿排骨莲藕汤,人们要凌晨两三点提着篮子迎着寒风买排骨。那时她早慧,步履走得更远,听到、看到、感到的也比普通的小孩多,因此更懂得这藕汤来自不易。等到午饭时节,她小小的身影笼罩在藕香的雾气之中。这期间,住在隔壁宿舍的丁叔叔夫妇过来张望数次,他们担心溢出来的汤、点着的火,和女孩手里小小的竹针。丁叔叔是山东人,是父亲的同事。丁叔叔夫妇喜欢吃自己做的面条,就着大葱。看他们咯吱咯吱地咬着大葱,她的惊讶写满脸上。这神情又让他们止不住哈哈大笑。丁叔叔丁阿姨结婚多年还没有孩子,他们真心喜欢这天真可爱的女孩。他们总逗着她说给他们当女儿。等到父亲下班回到宿舍,他们一起享用炖得烂熟的、滚烫的藕汤。世界顿时无比温暖起来。

  与藕汤一样滚烫、熟烂的还有《洪湖赤卫队》这部电影。七十年代末期,在长江轮船上放映的影片还都是战争题材的影片,翻来覆去地看的最多的是《洪湖赤卫队》。《洪湖赤卫队》是一部以湖北本土为拍摄地的战斗片,湖北人每看一遍都热血沸腾。因为看得次数多了,对电影里的剧情和歌曲就太过熟稔,她唱的最好的是《小曲好唱口难开》。在天气恶劣的时候,在休息的假日,父女俩窝在宿舍里就开始对唱,她饰演电影里那个卖唱的小姑娘——机灵的地下小通讯员,唱“手拿碟儿敲起来哎,小曲好唱口难开,声声数不尽人间的苦……”而父亲则饰演具有地下党、国民党双重身份的青年军官,每到此刻就假装喝到“不要唱了,快走快走!”那时她根本不知人间的“苦”是什么,剧本里人物的假戏真做与父女之间独有的默契,这让他们无比快乐。

  这些零零散散江上人家的时光碎片,慢慢拼凑出了那些她在武汉的童年。又是很多年过去,她才知道电影里唱的“洪湖水浪呀浪打浪”的洪湖——这湖北最大的淡水湖,出产的莲藕名扬天下。倘若在武汉吃排骨藕汤,店老板往往会自豪得意地说自家的藕就来自洪湖。武汉人都说“吃藕长心眼儿”,多年以后她才发现,心眼儿不见得多长,离汉多年,她对洪湖的念想倒是比旁人深厚几分。藕断丝长,也许记忆里那一碗藕汤的灵魂,就全在藕上,全在洪湖故事里。

  蹚过焊花四溅的日子,她梦见自己在汉口小小的弄堂里、在停泊在长江边上的航船甲板上奔跑……她独享冰沁甜美的棒冰和粉糯香甜的藕汤,而酷夏和寒冬的场景又开始混沌不清,跳跃的记忆蒙太奇般不断放映着,冷与热、冰与火的交替中,那些云烟氤氲最终都交融汇成一江浩渺烟波……是夜,江风飒飒,江水滔滔,而小小的她枕着父亲温暖的臂弯,踏实安睡。

  然后,等到一觉醒来吧,就四十了。(陈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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