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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书谈:知识的地图学

发布时间:2019年12月24日 来源:

  我的大伯是一艘远海渔轮的船老大,每次出海,回航,手里都会捧着几件宝贝式的图纸,空闲时坐在院子里,对着图纸入迷地观看,年纪尚小的我有时凑上去,他转头笑着问:“看懂吗?”

  纸很厚,似乎撕也撕不破,上面划着纵横交错的曲线,还有各种奇怪的标识,如同天书。我只好老实说,看不懂。

  他又说,书你会读,这,你就看不懂了吧。有点小得意。然后指指点点,教我图上一些简单的东西,如岛屿,暗礁。不仅仅他,到较远洋面打渔的船老大,都会对航海图宝贝得很。电子信息技术还没兴起时,出大海没有航海图,把舵的船老大就是一个瞎子。而对于读书人,版本和目录,就是他知识的地图,没有它们,等于在书的大海中,没有了方向,没有了航线。

  清代的学者对目录和版本之学,有很多精彩的论述,如晚清的学术大师王鸣盛说:“目录之学,学中第一要紧事。必从此问途,方得其门而入。”又说,凡读书,最切要者,目录之学;目录明,方可读书,不明,终是乱读。而目录之学与版本之学又密不可分。

  这些话现在听来清清楚楚,但印象中,我初次接触到这些论述时,似乎有些隔膜。要准确回想起自己在何时,对目录、版本有了初始的概念,真的有点难度,这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大约2004年之后,发现有个孔夫子旧书网,刚开始,试探着在上面买一些破书,那时刚到乐清工作,急于在单位有所作为,比较繁忙,也有一定的压力,每天的事务完了,需要点消遣,读几本闲书。我一向对反间谍的书很着迷,读过一册平托上校的《我的反间谍生涯》,便在网上浏览此类书的信息,经常挑几本便宜货,一次偶然看到同好者把国内出版的间谍类书籍,编成一个目录,并提要相关的内容,如获至宝。这样我便可以按图索骥,找到自己想买的书。

  这大概是我开始认识到书目之类,对买书和读书的用途。稍后一段时间,我觉得应该读点杜诗,说不清这到底为临时起义,还是蓄谋以久。乱读书的阶段,与某本书的遭遇,往往带着极大的偶然性(其实不乱读书这类情况仍然存在),但读杜诗的起心动念,还真绕了一个圈子。从高中开始,我陆陆续续写点现代诗,中间当然也读了些诗论,优劣互见,如入丛林。当读到T.S.艾略特的《传统与个人才能》,很为其中的议论所折服,他说:“诗人,任何艺术的艺术家,谁也不能单独具有他完全的意义。他的重要性以及我们对他的鉴赏,就是鉴赏他和以往诗人以及艺术家的关系。你不能把他单独评价;你得把他放在前人之间来对照,来比较。我认为这不仅是一个历史的批评原则,也是一个美学的批评原则。”他又说,传统是具有广泛得多的意义的东西,它不是继承得到的,你如要得到它,你必须用很大的劳力。为此,他认为,一个好的作家要最敏锐地意识到自己在时间中的地位,自己与当代的关系。

  艾氏此文,在近三十年中国的诗人圈很著名,但各人所得究竟如何,要看各人的造化。也就在此文中,他提出了诗学上的一个极其重要的观点:诗不是放纵感情,而是逃避感情,不是表现个性,而是逃避个性。对滥情的部分中国诗人不谛当头一棒。

  我读此文,也随年龄与心境之不同,各有侧重,其中之一便是督促我,重新思考现代诗与中国古典诗学的关系,中国现代诗,或者说白话诗,看似横空出世,与旧体诗截然不同,其实恐怕没有那么简单,现代诗运用的依然是汉语,中国古典诗中的很多词汇,依然被现代诗使用着,此为二者之间天然的联系,即使打断骨头也连着筋呢。基于此,中国的现代诗人还应当更深入地思考,如何让自己的写作,汇入强大的诗歌源流中。“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或者说白了,就是中国的现代诗人,除了在当下的语境生发萌动,还要回应过去漫长而伟大的传统。这样的现代诗才能“立得牢”。

  这样朦朦胧胧的意识中,觉得自己应该认真读点杜诗,一个民族的诗圣,后续的诗人对其无所了解,肯定是荒谬的。并不一定要学他的什么东西,重要的是让自己的写作与伟大的传统之间,建立起更深的联系。很凑巧,在桃园书院,我看见一册莫砺锋先生的《杜甫诗歌演讲录》,这真是一本好书,书的开头说杜诗的流传和注解,这时我才知道,原来历史上中国的文人对杜诗那么狂热,居然有千家注杜的盛况(现在流传下来的没有那么多,这是一种夸张的说法)。用一句怪话来形容:中国古代的文人们真是风雅得紧。读了这本书,想买一两种重要的杜诗集子,莫教授似乎早就猜到,在书中介绍了当代两种关于杜诗的版本目录学之书,一为山东大学郑笃庆教授写的《杜集书目提要》,另一种为已故的杭州大学周采泉教授写的《杜集书录》。我买到郑教授的那本,把书粗粗翻一遍,根据里头的介绍,选了几种杜诗集子,从入门级的《杜诗镜铨》到学术性较强的《杜诗详注》《钱注杜诗》,还有一些辅助性的读物。

  如果没有这本书,到孔网去搜杜甫的诗集,那一大片名目众多的杜诗,肯定会让我迷茫,毫无头绪。到了这时,才知道版本、目录之学的妙用。

  对于有志于研究杜诗的人,读了郑著或周著,对唐之后杜诗的学术演进便了然于胸,这样,他才能做到有的放矢,否则如乡下的秀才,写了本自认为对《论语》很有心得的书,其实不过把别人早就做过的事重做一遍,且水平低下,毫无意义。知道了路线图,知识世界也变得清晰起来。明白了读书做学问,为何要拜大学者为师,大学者学问渊博精深,脑子藏有一张高精准的知识地图,年轻学子入其门,得其教诲,等于登高望远,在视野上自然高出他人一筹。

  自八九十年代以来,图书市场上,出版了相当可观的统称书话的书,这此谈论书的书,江湖戏称书之书,其中数种堪称经典,作者自己编著的有郑振铎先生的《西谛书话》,唐弢先生的《晦庵书话》,叶灵风先生的《读书随笔》(三册,后来三联出过精编版的单册)。钟叔河先生编的《知堂书话》,朱正先生编的《鲁迅书话》。此外,还有黄裳先生的书话,也很受追捧,如《榆下说书》《银鱼集》《翠墨集》《珠还记幸》等等。绍兴的周氏兄弟,不但为文学大家,也是现代爱书人的祖师爷,他们对书的审美偏好,影响了数代的学人,鲁迅先生就是“毛边党”的创党主席。郑振铎先生,唐弢先生,叶灵凤先生,黄裳先生,都是现代著名的藏书家,学、才、识俱佳,他们的书话,被数代爱书人视为读书藏书之秘笈。这一代人的逝去,说得煽情一点,堪称时代的绝响,纸质书的黄金时代也随着他们而逝去了。

  周氏兄弟不用说,其他几人也都有很好的旧学根坻,这是现在写书话的作家们,无法望其项背的,在书的知识上,他们能做到打通古今,融汇中西,在中国古典藏书家的格局上,又有了新的进景。

  未认识这些书话的价值,在书店里看到,我估计自己会把眼神迅速地漂移过去,除非装帧特别引人注目。待读得这些书后,才知道这是美妙的小品文,随笔,学术笔记,包含的信息量相当丰富,有版本、目录学知识,某本书的演变史,某个人的著作史,有文学史掌故,有时代的风云,也有读书人情怀闲逸的小趣味,高文大册中读不到的种种东西,就隐匿在这文学史或文化史的幽暗之处。沿着他们提供的小径,你会找到之前从来没有想到的书海某个角落,那里就摆放一本你梦寐以求的书。

  这些书等同于知识地图的彩绘本或手绘本。

  大概同一年,我买了一册《书目答问补正》,可能在买叶德辉《书林清话》时,顺带买来了,刚开始翻翻,似乎有点懂,似乎又不太明白这本书,为何那么有名?影响那么大?后来想读点古籍,如十三经之类,在繁多的版本中选择,真如云山雾罩,这本书便如灯塔般发挥了作用。《书目答问》原为一册薄薄的小书,作者为晚清洋务派重臣张之洞。在西风东渐的晚清,此公乃一位文化本位主义者,提出了著名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观点。对这类文化保守主义者,以我这代人受过的教育,少不更事时,曾经嗤之以鼻的,但某年当我读到陈寅恪先生,在审查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的一段自述:“寅恪平生为不古不今之学,思想囿于咸丰同治之世,议论近乎曾湘乡张南皮之间。”心中不由小小震动一下,以陈先生之学贯中西,对张南皮之观点,尚且如此,吾等无知小子,岂能狂妄而轻视之。

  稍后,此书清人范希增又做了补正,我买的便是这个版本。前几年,又买了今人孙文泱的《增订书目答问补正》,比原来的更实用了,增加了各种古籍现在的出版情况,找起书来很方便。2015年我送女儿去沪读书,在上海书城看到来新夏先生的《书目答问汇补》,两巨册,学术价值更高,不过我没买,也许以后忍不住我又会买。这本书,晚清以来的学术大师们评价很高,梁启超说:“得张南皮之《輶轩语》《书目答问》,归而读之,始知天地间有所谓学问。”

  中国的古典学术时代,其目录之学与版本之学相当发达,不同人只能根据自己所需,择善而从,像我这类野路子读书,只不过是尝鼎一脔罢了。

  当然,中国古典书目之书的集大成者为《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但那更恐怖的两巨册或几巨册的庞大身躯,实在让人望而生畏。当我听到一位年轻朋友,大学时导师指导他,通读过此书,真是艳羡不止。我在网上下载了总目提要的电子版,有时查古书,也会上去翻翻。有时我傻想,若能把此书通读一遍,也不枉自称一粒小小的读书种子,只是我现在这样体弱多病,不知何日能够实现,一想到这,我便如古人般无端地怅恨了起来。不久前双12,在当当网发现一套代表目前研究总目学术最新成果的《四库全书总目汇订》,打五折,熬不过下了单,这十一大册的书通读不可能,但有时查阅某类古籍,当是十分方便,此外也算了却一个书痴的心愿。(黄崇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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