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抢亲之后

　　“王老虎抢亲，谁知抢到个周文宾。”都说这场戏的剧情简单明了，一句话就可以概括。多年后，我才发现，其实这一场抢亲之后，还发生了很多事，有些甚至不为人知。

　　一友堪称戏迷，好戏从不错过。那次，当他得知到越剧《王老虎抢亲》六十周年江南行巡演到苍南，误以为我在文化部门工作竟辗转来求票。后方知，为纪念越剧《王老虎抢亲》首演60周年，越剧表演艺术家戚雅仙和毕春芳两位大师的子女和弟子，共同策划“雅歌春韵：纪念越剧《王老虎抢亲》首演六十周年巡演”活动，才有了该剧目巡演到苍南的这一场。

　　记得，当我一听是《王老虎抢亲》，心念一动，竟有了一种久别重逢的喜悦。《王老虎抢亲》原是越剧的经典曲目，全剧围绕“王老虎抢亲”闹剧而展开：江南才子周文宾英俊潇洒，在元宵灯会上男扮女装，连他的好友祝枝山都未认出。王尚书之子王天豹，浑名王老虎，趁灯会之际强抢民女。周文宾见状打抱不平，竟被王老虎当女子抢回家中。当晚，王老虎将周文宾送到妹妹房中暂住，准备翌日拜堂。待周文宾脱掉女装，这一对早已相互倾慕的才子佳人对天盟誓，结为夫妻。王老虎竹篮打水一场空，此番错着自然爆笑连场。剧情虽简单，却因了演员的深情演绎及唱腔的真切感人、唯美典雅而吸引了观众，以及，最后闹剧成喜剧，皆大欢喜的结局更是深受戏迷们欢迎。

　　苍南人民对于的电影与戏剧的痴迷历史悠久，三四十年前，我记得我儿时生活的小镇上街巷中胡琴悠扬，妇女们热衷于唱曲，孩子们陶然于演剧，大家都醉心于自娱自乐。听老人们说，比这更早些时候，，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由于乡村文娱活动贫乏，因痴迷电影而引发的悲剧，那真叫个惨。后来，我才知道，他们说的悲剧其实与一位姑娘有关：1973年，与苍南(当时尚属平阳)毗邻的福鼎正在放映《卖花姑娘》，这是一部朝鲜悲剧电影，在放映时引起了轰动。影片中的花妮和她妹妹的悲惨遭遇，让许多人潸然泪下。苍南桥墩镇村民为到福鼎先睹为快，结果带给他们的却是一场意想不到的灾难：一辆农用拖拉机因超载加上路况不熟发生交通事故，造成24人死亡，28人重伤，22人轻伤，驾驶员被依法判处死刑的重大交通事故。

　　一场悲剧却引发了人间悲剧。这次重大交通事故发生后不久，福鼎县有关部门专门组织放映人员赶赴桥墩，为当地村民露天放映了一场《卖花姑娘》。但来看电影的却寥寥无几，只有几个不谙世事的孩童，大多村民以后再也没有去看过这部电影。数十年后谈起车祸发生的那一幕时，有的人还是止不住落泪。几十年前的痛苦记忆，并没有随着岁月的流失而烟消云散，他们的伤感无法用语言来表达。

　　在我的记忆里，还有一位姑娘也曾引起人们无限惦念。那时曾经轰动一时的《王老虎抢亲》，电影开演之后，人们惊艳于那位叫夏梦的演员饰演的“周美人”一颦一笑，随着剧情的进展，在爆笑声中，更是深深爱上了那时绮年玉貌的“周美人”。戏曲电影中“周美人”周文宾的饰演者——夏梦，对于现在的年轻观众来说，这个名字实在是太陌生了，但在上个世纪50、60年代的夏梦，真是一个满载传说与传奇的存在，在老一辈影迷的心中，夏梦，就是绝代风华的女神的代名词。（陈汉莉）

　　那时，来自浙南偏僻山村的一老一少两个戏迷——我奶奶和我根本不知夏梦和金庸这两个名字在文艺娱乐圈的分量及地位，仅仅因为爱上一个角色而爱上了这场电影。之后多年，只要本地上演越剧《王老虎抢亲》，我奶奶就从未落下一场，她对剧中的周文宾才貌的钦慕源于对夏梦扮演角色的怀念。现在想起来，我幼年时期对文艺的一点启蒙，应是从看戏开始，从呀呀学语的幼儿开始，我就在奶奶和姑姑的背上，枕着越剧婉转清越的唱曲入眠，感受到她们在繁重的家务之余，在沉重不堪的生活夹缝里，透出来那一丝微弱的文艺之光。

　　我奶奶一生不如意，她的青春和梦想早就被二十世纪初的那场战争彻底撕碎、灰飞烟灭。生逢跌宕大时代，她那一代人难免颠沛流离，甚至一生沉痛。但她从不曾因为现实的残酷而抹杀残留在心底的那一点小资。夏梦偶尔闯进她的世界，点亮了她生活中曾经一度的黯淡无光，给她带来了一点快乐和重拾梦想的希望。

　　金庸曾说：“西施怎样美丽，谁也没见过，我想她应该像夏梦才名不虚传。”据传，为了接近夏梦，大侠金庸曾特意到夏梦所在的长城电影公司做编剧。身为编剧的金庸为夏梦度身定制了一部《绝代佳人》，单从片名就能看出其爱慕之情。1959年，金庸又为她导演了夏梦主演的《王老虎抢亲》。比起提笔就是江湖，饮酒就是人生的古龙，金庸笔下的缠绵悱恻，和江湖快意恩仇，同样令人着迷。但两人的最终结局却未能如这一场抢亲之后皆大欢喜的“有情人终成眷属”，也许对金庸来说，结识了“偶像”，满足了心愿，终于还是在它最为恰当的时间和地点画上了句号。

　　最终，金庸离开了长城电影公司，但在他后来的武侠世界里，不难看到夏梦的影子。无论是《射雕英雄传》里的黄蓉，《神雕侠侣》里的小龙女，还是《天龙八部》里的王语嫣，一颦一笑，影影绰绰都有夏梦的风姿与韵致。尤其是小龙女这个角色，也许最能表达金庸内心可遇不可求、可望不可即的苦涩，是他一生追不到“梦”的那种无言的惆怅。

　　回头再说这部电影，最早的原型就是越剧《王老虎抢亲》。1958年，该剧由越剧表演艺术家戚雅仙和毕春芳领衔的合作越剧团首演于瑞金剧场，由毕春芳饰周文宾、戚雅仙饰王秀英，电影正是以此剧录音为母版，拍摄成“音配像”的戏曲艺术片。戚雅仙和毕春芳是越剧“戚毕”流派的创始艺术家。而这部带给无数观众欢乐的戏剧作品，则是两人最为特别的代表作品，也是毕春芳毕派表演艺术的鼎盛之作，淋漓致尽地展示了毕春芳善于“轻”喜剧、唱腔“轻”快流畅、表演“轻”松自如的‘三轻’特点。这部戏不但突破传统越剧悲情为主的题材局限，还凭借毕春芳丽质扮相，颠覆性地让小生反串旦角，激发出悲旦著称的戚雅仙的喜剧感。一场抢亲，六十年的欢喜与执着，六十年的演变与发展，我们欣慰有几代戏剧表演家的坚持与坚守。然而，岁月无情，酷爱越剧的奶奶早已离去多年，回首她晚年的幸福以及曾经跌宕起伏的前半生，她的悲苦与欢喜，人生如戏一场。

　　而奶奶心中最爱的“周美人”——夏梦也已于2016年10月因病逝世，这位堪称见证华语电影成长的美人从此只可相逢在梦中。两年之后，2018年10月，大侠金庸也追“梦”而去，他的人生总归是“大闹一场，悄然离去”。从此，江湖上只留下侠客与女神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