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子路、柏油路（节选）

　　青涩的她腼腆出阁，唱出的欢歌，周遭百里的江河溪涧为之操弦伴奏。

　　1957年，现苍南县域首条省道——矾灵公路通车，经我家门前闪亮穿街而过。从此，“世界矾都”年产几万吨的明矾由汽车直接输送出港；挑矾工们甩掉了明代洪武初年传承下来的旧扁担，留下了脚底磨穿的挑矾古道，让子孙后代去探幽、凭吊。

　　矾矿司机C君租住我家。日久情渐近，为了体验坐车玩的好奇，我跟他逛了一次鳌江，进入一次人生脚步“远足”的初试。

　　早晨，装载矾包的车子蜿蜒下行，沿途一幅幅乡村农耕图由小变大、不断向后飘然而去。车子抵达平原东南一隅——鳌江矾矿码头，卸下沉沉的矾包、回装煤炭。

　　羲阳下的码头边，鳌水银子般的粼粼波光正簇拥着满载明矾的轮船徐徐扬帆出港……我站在岸边向东南方瞭望——哇噻！世间竟有如此浩邈的大江，刹那一个追风逐电的白色小东西在胸膺间急闪而过，并牵动全身所有神经未稍，这个莫名的现象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这，不是固有的认知被颠覆而引起的，应该是“飘飘乎，如……羽化而登仙”的心荡神怡，真的是不虚此行。

　　然而，事物普遍有它的两面性。

　　干燥泛白的砂子路，在白日下分外的耀眼。午后，我们折返，一些车子风驰似的揳到我们煤车的前边，一团团灰白色的尘幕不依不饶地遮住我们的视线，甚至有意吞噬周边的农舍田园，路人们只能纷纷快步躲避。煤车重，为了回避尾尘的困扰，我们选择认输，不！应该是选择“低调”，与招摇的前车拉开距离……

　　幸好，中途天赐一场暴雨，帮助洗净了前方的愆尤。

　　车是内战时留下的老爷车，上坡更像是负重的老牛在不停地出着粗气。车轮也伴着“唰唰”的摩擦声，在雨后的沙路上拖着两道长长的齐整辙印。

　　折回路上慢腾腾地磨蹭了许久，随着山间的淡霭缓缓变浓，一天的颠簸和粉尘骚扰，慵倦的小虫已经爬满全身，眼帘间所有的“新货”早被藏匿在山壑里的凉风慢慢地带走了。这时候，似乎有丝丝缕缕的矾烟味携带着家的温馨，悠悠荡荡地进入了嗅觉神经，我有点清灵过来。

　　或是厌倦了整天的负重前行，或是生怕前面山坳的矾烟呛鼻，“老牛”踯躅不走了。C君猛加了几次油门，只听机器凭空嘶吼，不见车身些许挪移，他心急火燎地下去查看原由。

　　原来，这段路恰恰与荒水沟对冲，午后的大暴雨，洪水凶猛地把她撕了个大缺口，并殃及邻近表层。砂子路受伤了，渗着黄黄的“血水”，再也无力支撑起沉重的煤车。后轮陷进了黄泥坑，愈转愈滑、愈陷愈深。

　　C君左右顾盼，寻来不少牛蹄大小的砾石，将黄泥坑及有关周边补上。他几次试着踩踏油门、反复着开门下去调整石块，煤车这才像一头困在陷阱的野猪，后脚集千钧之力一蹬，落魄地蹿出了猎人设下的圈套。

　　许多时光已经被刚才的折腾裹胁而去，C君长吁了一口气，调整一下坐姿，抓来毛巾擦一把汗水，瞪大双眼,继续着最后的两公里……

　　我心目中，砂子路并不是“麻烦”的代名词，她的不断延伸，承载着我们迎接那未来的人生的跨跃；她虽粗犷，但还是我们童年时期不可或缺的乐园。

　　儿童们的总能找到自己可玩耍的东西。不知谁是先行者，一时内，坊间从风而靡，成人和小孩子们都亲自动手做起简单的木履，几乎人人一双。于是，众多玩伴在晚间一起趿拉着木履，惬意在砂子路上玩起“现代的民间踢踏舞”。随着一阵有节奏的“嚓、嚓嚓”的激厉声，砂子们便受到了这欢乐“气场”的鼓动，也会兴奋地跟着节奏，飞上小主人的头颈，钻进脊背寻乐。大家毫不恼憹，随即以夸张动作、装扮出鬼脸，故作慌忙的把砂粒抖落，伴随着长声短气的哈哈一笑，齐齐戏谑这是“鬼撒沙”。此刻，童心这个清澈的世界，在时空绮霞的妙笔点缀下，享受着原始天真赋予的快乐。

　　炙热的太阳落山了，车辆绝迹，山沟沟开始送来一些清爽，砂子路便成为家家户户纳凉消暑的好地方。洒上水，驱走她保管的一小隅暑气，搬来竹榻、铺上竹席之类，我仰面朝天，数着天上狡谲会眨眼的星星，唱着奶奶教会的童谣，慢慢地慢慢地抓住几缕温存的夏风作为被子，甜蜜而安适地进入白天未了的梦境……

　　在激情燃烧的岁月，矾矿机修车间制造的第一辆“汽车”插着彩旗，在砂子路上、“突突”的冒烟中，向着憧憬勇敢跨跃，我们蜂涌似的和着报喜的锣鼓声欢呼追随；我们曾经使劲地帮助摇动鼓风机，为抛锚的“木炭车”打气，得到过不少司机的奖赏——慷慨的司机能允许我们坐上车，兜一小段风。

　　“台湾叫嚷反攻”时，砂子路又成了路过的野战部队停放重武器的场地，那么多见希罕的“宝贝”，我兴奋地抚挲过套着外罩的高射炮……

　　砂子路啊，她陪伴着我们渡过活力十足的童年时光，与我们共同衍生出许多纯真的故事。也是她，毫不留情地把我们送进色彩斑斓的社会。（易际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