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一日

叶晔
说长江,得从李白说起。
来到当涂的当晚,有阵小雨,算是对我们父子的一种褒奖,一股古代的气息漫上了鼻尖。
进了宾馆,洗把脸,赶紧拉着子曰去李白墓园,还好,还来得及。墓园里有那么多“李白”,却极静。李白占用的面积不多也不少,只够他一个人享用,上面的草,青葱无邪,从古青到今,还要青下去。我在墓前垂首,子曰却在东张西望,一会又念:唐名……爸爸,这个字怎么念?我说,贤,名贤集的贤,繁体字,跟咸阳的咸同音。子曰继续念:唐名贤……繁体字……李太白之墓……
李白在眼前静静地等着我们来敬拜。草湿漉漉的,心也湿漉漉的。想起“仲尼亡兮谁为出涕”(李白《临路歌》),想起“其生也,圣朝之高士;其往也,当涂之旅人”(范传正《新墓志》),不禁唏嘘。但“诗无敌”啊,足矣!
突然又想到了另一个李姓人,我说,儿子,笠翁对韵。驿旅客逢梅子雨,池亭人挹藕花风……子曰大声吟诵了两句,又不念了。我有些惊奇,儿子,你怎么想到这几句,平时不是天对地,雨对风开始的吗?子曰笑,我是瞎念的,想念就念,不想念就不念。
是晚,雨洗过的天空,干净,皎洁,窗外传来了虚幻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声音稚嫩,意境幽古。当26岁的李白在扬州旅舍写下这首《静夜思》时,天边正是一轮皓月,思乡之情自然而然弥漫在“床”前了,语言学家对这个“床”字有多种解释,却无定论,但不管是窗前,还是真正的床前,都只是李白的一种表达方式。
一路走,各种累,儿子讨好似的为我踩背,他的踩背技术真是越来越好了,他已经超过了50斤,踩在背上不轻不重,偶尔踩到穴位上是又酸又麻,爽啊。儿子儿子,瞬间长大了。
——爸爸,你快看,飞机飞进月亮里去了。
——怎么又是飞机飞进月亮里去了?你三年前就说过了。
——真的是飞进去了嘛。
——你再想想,能不能用其他的句子。
——一句就够了,爸爸,这叫一个当十个。
飞机果然飞进月亮里去了,翻个身揽紧了儿子,脑子里冒出了一个句子:千古同一月,旅人共咫尺。我对儿子说,明天我们也坐飞机,去捉月亮。
次日,沿着村庄的里弄走,几乎是挨家挨户,像穿行在唐朝的诗页里。我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是一句丢失的唐诗,还是李白的影子?眼前,有人在骂娘,有人抄扫把抽女儿,有人蹲在门前发呆,有人在杀鸡,淌了一地的血,有人在粉墙,叼根烟,烟灰落满了衣襟,还在咧嘴傻笑……
我失望地走开。
继续走,矢志不移地走。眼前是个破败的小学,班驳的墙体上隐约可见“万岁”两个繁体字,是的,历史会讲话,千秋也罢,万岁也罢,时间在前人在后呢!我想的是,这个小学当年曾经教过李白的诗吗?
那个是爸爸的小学。子曰嚷了起来。
没错,这个小学很像我的小学——清明时,我带儿子回过天堂村,在山冈上疯跑,最后到了天堂完全小学,可惜招牌不见了,小学也成了敬老院,几个老人在细数葵花瓜子,嗑着壳,嚼着仁,浑然不知日头西去,岁月无痕。我最后在学校的门口找到了一个标志,那是刻在一棵老榕树上的一个字:叶。已经裂了很大的缝隙,我可以把整根手指头放进去,像一种隔世的抚摩。没有年月,年月在裂缝里。
——儿子,这是爸爸刻的字,认识吗?
——爸爸,你也读过小学吗?
——是的,这是爸爸的小学,再过几个月,你也会有自己的小学了。
绕过“爸爸的小学”,渐走渐远,最后拉着儿子到了荒野外,野花一片一片又一片,果然野得很,花香却温顺。儿子翕动着鼻子,说累了。我当然知道他的小心思,他舍不得离开了。果然,子曰说,爸爸,这里像奶奶的家。我看看也是,有田有野,有山有水,只是人少。那边露出几片瓦,半截墙,几个藤蔓形散神不散,仍然妖娆——那是李白种下的吗?
找不到人问路,直接寻到了那片残垣断壁,要喝一口水,毕竟舌头是自己的,也要歇一歇脚板,现在的人不像父母那一辈,经不住磨了。儿子咕噜咕噜地灌着矿泉水,我抬头看门前的那副对子,字是小篆,阳刻,白底描黑,已经剥落了大半,一边仍可辩识:“明月照明月”,另一边是“□□□□□”,莫非是李阳冰所书?史云,篆书自秦、汉以后,推李阳冰为第一手。又云,阳冰篆书祖秦相斯,而笔力过之,谓之铁线描。想起李阳冰,又想起了李太白,这一对叔侄也太有名了。故当涂县令称李白是“千载独步,唯公一人”,“唯公文章,横被六合,可谓力敌造化欤!”太白当得起的,千年已有见证。
粉墙上有装饰,一些白云和快马还在变幻奔跑,可惜已经掉落凡间,快马也丢胳膊掉腿,只看出个形了,眼前的墙角却有一条现实的狗,低着头,伸缩着脖子,在草坪的边缘啃着一堆干瘪瘪的人屎或狗屎,一口又一口,有点忘乎所以,狗嘴不停地往前努,肩上的两块骨头一耸一耸,形成了极强的节奏感。我对那条狗生活得如此简单表示敬意。
把目光收回来,一声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