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邂逅如风(节选)

发布时间:2019年01月21日 来源:

  叶圣渊

  玻璃门一晃,随着一阵冷风进来一位青年人。“师傅,要等多久?”青年人环顾一圈问。“今天得等啰,你刚下班?”店主小林师傅正专注着给人做发型,头也没抬,少了平时的热情,显然有点倦了。我抬头,墙上时钟刚好过九点半。青年人犹豫片刻后还是在我边上落了座,看着手机。

  电吹风呼呼声停了,先前那位做发型的大姐走了,店里顿时安静片刻。此时走进一位后生仔,他一声招呼都没打,就擅自悄悄地蜷缩在靠门一角的椅子上,将头埋进衣领里看手机。看架势,他不像熟客,更像是专门来等着师傅忙完,准备和师傅一起去吃宵夜的小林师傅的朋友。

  哗哗哗,小林师傅在给染发大姐洗头。我百无聊赖,又在微信朋友圈里把该看的信息重复刷了个遍。一会儿,呼呼声又响起,我想,染发大姐开始吹干头发,快了!店里空调没开,电吹风那点可怜的热气聊胜于无,好在还有微信在,假若没有手机,要做到古人那种“闲敲棋子落灯花”的悠闲,看来难哩。好不容易捱到染发大姐拍拍屁股走人,我心里顿生“雨伞终于轮到阿叔撑”的轻松感。

  “师傅,我吗?”还没等我挪步,后我一点进来的那位年轻人已经站起。“还没,老师先来。”小林师傅向我招手。

  难道我这个大活人是透明体,在你这位年轻人眼里不曾存在过?

  “年轻人,稍安勿躁,我头发短,几分钟就好。”我释放善意。

  “嗯嗯,好的,没事、没事。”可能觉得刚才有点冒失,他倏地脸红了下,对着镜子里的我连忙点头。

  “听口音你应该不是本地人吧?”我试探着问。此话刚出口,我自觉有点犯忌,想打住。不料他随口答道:“不是,安徽人。”

  对我的冒昧,他没有芥蒂,我立马对他亲近了许多:“你贵姓?”

  “姓张。”大概怕我搞混了,他又补充说,“弓长张。”

  “在哪里上班,这么忙?”我好奇,“查户口”的老毛病又犯了。“配送员。”怕我听不懂,他又补充了一句,“送外卖的。”

  他不卑不亢,既没有嫌我唠叨,排斥我,也没有妄自菲薄,把自己封闭起来。尤其两次补充解释的认真劲儿,让我觉得他不是一个办事敷衍的人,出于信任和尊重,我说:“哦,白天忙。怪不得也要这么迟才来理发。”

  “也不是特别忙。”他怕我不相信,又解释说“我没有别人那么拼命。”

  “整天送来送去,累吧?”以为他低调,我表达我的关切。

  “还好,骑电动车。”他轻描淡写。

  “那雨天够辛苦的了。”凭我对快递行业的理解,我发自内心。

  “不,雨天,我开车送。”又是一个另类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开小车?你自己有小车?”我诧异了。“嗯,一辆二手车。”接着他又自我调侃一下,“骑电动车,一天赚两百,开车送,一天倒贴两百,哈哈哈。”好像亏赚与他无关。

  隔行如隔山,还是代沟?常常自诩阅人无数、洞察人生,今天却在这个年轻人面前判断失灵,他的回答不仅颠覆了我对快递行业的固有认知,而且还动摇了我对自己抱有的那点可怜又可悲的固执或者说自信。唰唰唰,我表面看来波澜不惊,任由小林师傅套好刀套,在我头顶纵横驰骋,其实内心早已经翻江倒海,对镜中人小张刮目相看了。

  理发剪过处摧枯拉朽,雪花纷纷落地,十分钟不到,小林师傅就帮我理好了头。小张大概也觉得彼此投缘,有点不舍:“大叔,要不等会儿我请你吃宵夜,我们再慢慢聊?”开车送快递?凭直觉,这个小张不简单!我意犹未尽,也不忍离去。

  调转位置,我凑近坐到跟小张并排的理发椅上。咯噔,心蓦然一纠——我无意间发现了小张的那双手:左手四个手指,右手三个手指。目睹于此,我更加相信小张是个有故事的人的直觉,又将身子向小张这边倾了倾。正襟危坐的小张没有发现我脸部表情的异样,开始讲述他的人生故事:小时候父母外出打工,他只得跟着小爷生活,因为天生的七指缺陷,受尽同学同伴的嘲讽欺凌,初中未毕业就负气揣着一百多元钱只身外出闯荡,广州、湛江、深圳,像一片飘零的落叶,风刮到哪就到哪,家乡渐行渐远。无处安身,桥洞里睡过、小巷底蜷缩过、人家屋檐下蹲过、公厕里躲过,2010年之前,就是床上没有睡过。要饭、扫大街、看厕所、跑腿打杂、摆地摊、与人合伙开火锅小店,因为七个手指的这双手,屡屡遭拒绝,处处被耻笑,什么活儿都干过。受冷挨饿、上当受骗、挨打挨骂,更是家常便饭……

  小张说,2011年春,开火锅店的合伙人欺负他年纪小,已经开始赚钱了,却硬生生把他排挤走;接着,与人合伙办电子厂,合伙人又卷款逃走,人怎么能这样呢,他有过失望和迷茫;后来,与人合伙开小吃店,上半年明明很好赚钱,为什么转眼下半年生意亏得一塌糊涂呢?原来起因是2011年下半年开始沿海地区的民工荒,他当时不懂……

  小张还说,好在南方冬天不太冷,好在天下还是好人多,好在我运气不坏,常有好人帮助……小张还动情地说,2010年春节,十八岁的他怀揣与人合伙开火锅店赚来的30万元人民币,时隔五年回家,给家里盖房子,与母亲抱头哭得稀里哗啦的情景,他记忆犹新;小张还自豪地说,那一年,当初电子厂嫌弃我这双手,我就义务在电子厂干完一个月,后来当厂里极力挽留时,我就不干说拜拜了,只是为了证明我自己,好在我还有一双手……

  小张语气平静,在一边忙碌的小林师傅也不时地搭一句,我的心情却一点也不平静。“到底还要多久?”在一旁鼓捣手机,作壁上观的后生仔等不及了,突然发话。原来他也是来理发的!聊着聊着,大家竟然把他给忘了。可惜急性子碰到慢郎中,小林师傅依然不紧不慢地在做着小张的发型,嘴上搭话:“快了,快了!”“唉,我明早还要起大早进货呢,怎么办?”闲聊之中知道这个外地后生仔在沃尔玛超市上班,他开始有点不耐烦了。

  “要不,我先让你。我和大叔先到一边聊天。”小张跟小林师傅商量,想起身站起。小林师傅不肯,摁下小张,大致意思是说这样会功亏一篑,事倍功半。小张力争:“我没事,真的,我没事。”看争取无果后,小张耸肩摊开双手,转身对着身后后生仔开玩笑说:“师傅不肯,爱莫能助哦,抱歉!”小张一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

  “唉,年关超市忙,春节不能回家。”后生仔似自言自语,他疲惫地回答我的问话后,又裹紧大衣,窝在椅子上无奈地拿起手机,将自己整个地封闭起来。我发现,他疲倦的眼神里,还有些许迷茫和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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