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塘有嘉鱼

　　吴合众

　　小雪到，“天气上升，地气下降，闭塞而成冬”，寒风一阵紧似一阵。村头村尾，开始见惯袖手晒太阳的老人。他们三五成群，窝在长满青苔，或者爬满薜荔的青石墙根，闲坐说玄宗，大大小小的陈年旧事，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在村道上蔓延。这个时候，外出打工的年轻人也陆续回来，村口见了这些老人，不免打几声招呼，问起来又是一番蹉跎岁月，大有“笑问客从何处来”的沧桑况味。

　　年轻人回来得多了，抓塘鱼的时候也就到了。

　　村子里有两口池塘，村头一口村尾一口，都约莫两三分地大小，都连着山泉，水源常年累月不绝。村头的那个稍大一些的池塘，大抵归前村的那几十户人家使用。村尾的，则是我们内村十几户人家的自留地。六七月早稻快抽穗的时候，这两口池塘就是救旱的救命池了。塘水顺着一条蜿蜒的水渠从各家田头经过，每家田头都有个豁口可以放水进去。为了不因争水产生纠纷，各家各户大抵是约好时间，待时间一到，轮到灌溉的田地主人就过去，把别人家的豁口堵上，将水渠的水引到自家田里。白天还好，轮到夜半的人家，常常不免漏夜起来，趁着月色到田头放水。夜深人静，月光白茫茫的将万物照得朦胧狰狞。一片小树林在风中恰似发狂的魔王，一簇杂草也似蹲在田头的小鬼。虽然是大人，也毕竟没有那大的胆子敢在夜晚独行，我们这些小屁孩也就常常在睡得最沉的时候，屁股吃上一脚，一骨碌爬起床，和大人一起到田头放水去了。

　　夜晚水势大了许多，田里的禾苗咕噜噜地喝着，很快就喝不进去吐了出来，水泡一个个在田里各处出现，整个田里的水不多久就蓄到脚踝深了。约好的时间还没到，大人担心自家田里水太满了，我们不免又要屁股吃上一脚，再爬起来一次，去田里把豁口堵好，引到下一户人家的田里。一切安顿好，睡意惺忪地回家，在经过那一户人家的时候，大喊一声某某，水放你家田里了。这样才能继续安稳地睡觉。

　　过了灌溉季节，这两个池塘便都开始蓄水养鱼。说是养，并没有看到大人放鱼苗进去，却是青鱼、草鱼、田鱼都有。一年一年，鱼就那么一季一季地成长着，仿佛池塘是大自然馈赠给村人的聚宝盆，取之不竭，生生不息。

　　抓塘鱼的日子并不固定，但在冬至前一定要结束，冬至不下水的古训年轻人还是很信奉。天气晴好，大抵是五六个年轻人先说起来，于是就各家各户知晓下，有空的拿着脸盆水瓢什么的一起过去。大家在水塘边四处团团站住，大人的说笑声，孩子的追逐打闹声，一下子把这个在翠竹茂林遮掩着的幽静所在惊醒了。

　　入水之前，年轻人先喝碗滚烫的姜汤，然后脱了衣服，在萧瑟的寒风里头张牙舞爪，大喊大叫。有爱玩闹的，不停拍打着自己的胸膛，做出大猩猩状，逗得围观的女人小孩一阵阵哄笑。闹够了，扑腾一声就跳进水塘里去了。胆子小的，嘶喊了半天，却终归不敢一个猛子扎进水塘去，只好顺着水塘边的卵石壁小心爬下去，拨开摇曳的水草，一次两次的拿手触碰冰冷的塘水，最后，观众实在看不下去，齐声轰进了水塘。入水既定，大家各自在塘边的浅水里站住，拿着岸上抛下的脸盆水瓢开始往豁口舀水，水花四溅，整个池塘的水很快一片浑浊，偶尔有一巴掌大小的鱼跃出水面，许是在诧异这群年轻人在寒风中怎会如此发疯吧。

　　上游的山水依旧汩汩流进池塘，池塘里的水不断地被往外泼，数学书上那个困扰了我们很久的同时进水排水的难题，在这么个下午，以排水的全面胜利而做出完美的解答。不过一个时辰左右，整个池塘就露出了布满黑色淤泥的塘底。浑身乌青尖嘴猴腮的青鱼，明黄剔透体型修长的草鱼，还有通体红色味道极佳的田鱼，全都在塘底蹦跳着。它们大的有半米长，小的也有两三手指宽，拿着脸盆水瓢舀过去，例无虚发。塘里的大人将抓到的鱼抛上岸，早有我们小孩捡过来，用竹枝或藤条从鱼鳃上串起。不长的功夫，岸上就摆满了一串串还在垂死挣扎的鱼，张着腮，偶尔吃力地甩一下尾巴，最后慢慢地变干，终于不动了。

　　抓完塘底的鱼，大人们还有一道工序要做，那就是挖淤泥里的泥鳅。沿着塘底尚未被脚踩乱的淤泥仔细看，会看到一指宽细的纹路通向许多筷子大小的小洞，伸手捞进去，大抵就可以拽出一条大拇指粗细的蹦跳的泥鳅来。这些长着红鳍的黑色精灵，乡人们特别看重，认为炖红酒烧起来，有滋阴壮阳的大补功能，远比那些塘鱼更吸引大人的眼球。

　　塘底的淤泥在大人们的拉网式搜索中几乎被翻了个遍，暮色四沉时候，各家各户分得一大脸盆鱼和泥鳅回家。很快，村道里到处都飘着或大火炸鱼，或红酒炖鱼，或葱姜烧鱼的浓郁香味，年轻人提上几瓶酒大呼小叫走街串巷，终于正式回归到熟悉的乡村生活中去。

　　而那池塘，一个晚上功夫，第二天又蓄满了水，不盈不溢。水草依旧在塘边摇曳，风吹来，树叶、竹叶远远落进水里，安静地似乎可以听到叶子在水面上划过的声响。冬阳下，泛着微微的波光，若不仔细看，你不会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那么热闹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