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甘蔗熟了

　　吴合众

　　霜降之后不久，立冬就来了。经霜的甘蔗，这个时候初初上市，甘甜爽口，不免让我们一放学后，就想方设法往邻村的甘蔗地跑。

　　甘蔗照例都种在河边的干地里，顺着村子一大片都是一垄垄整齐的蔗地。一眼看过去，绿叶相交，密不透风，晨昏之际，迷离的雾气蒸腾，确如天地间支着的巨大青纱帐。钻进去，里边也都很干净，没有杂草，泥土松软，带着些许的湿气和腥气。走得远一些，整个田垄便被枝叶挡住，路人看不到里边的情景。我们各自坐下，掏出书包里带的两张香烟纸折叠成的四方形纸包，玩打纸包的游戏。打纸包大抵是在平地上玩，但在田垄间却多了许多或倚靠在甘蔗上，或斜卧在田埂边的风险，很容易被对手给打翻身，玩起来更加的刺激。待某一方输个干净，大家便暂停下来，将随手抓住的长腿小蛛扯下脚，互相比谁手头的脚蹬得次数多。多的人，可以赢回几个纸包继续玩。这样玩上几轮，大家又将在田垄间四处游走的黑色大头蚂蚁捉住，在泥地里撒一圈的尿，看蚂蚁怎么逃脱。天地无形间给我们的隐蔽去处，我们玩起来自然肆无忌惮。最后累了，就在田垄里躺下，看慢慢变暗的阳光从甘蔗的叶片间漏下，在小伙伴身上映出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小圆点，数着数着就睡着了。

　　青纱帐下偶尔也会闯进来一些大人。大抵是邻村或本村的小伙和姑娘，三两个，也不见在掰甘蔗吃，一看到我们，许是知道闯进了我们的私人领地，转身也就顾自躲远了。

　　等到远处炊烟渐渐消散，村道上响起大人此起彼伏拿腔弄调的叫唤时，我们知道一天的时间就这么结束了。起身长长地应答一声，也不管大人是否听见，在田地里挑一根熟透的甘蔗，连根拔起，几个人一人一截，啃食起来。虽大抵有先吃甜还是先吃淡的两派分歧，但最终都不妨碍我们把剩下堪堪盈握的一小节蚕食得干干净净。咬过的甘蔗渣，隐隐有牙齿的血丝留着，随意吐在村道的两侧，慢慢地也就被荒草淹没了。

　　慢慢地，甘蔗就完全成熟了。青纱帐颜色越来越深，最后就是一大片看过去，仿佛是天边暗红的云色，倒映到地上来。

　　很快，村里人家就要放一场电影，宣告甘蔗已经大片成熟，不能再随意去折了。早那么三两天，主事者就请人用毛笔在彩色的闪光纸上写了海报，在村头村尾的电线杆上贴上。一到时间，男女老少匆忙吃了晚饭，个个扛一长条板凳，到蔗糖厂一排排坐下，等待电影的上场。

　　那时电影的上映并不准时。幕布早早就拉起来，但胶片却迟迟未到。孩子们在厂门口张望了好几回，耐不住的老人家打着呵欠扛起长板凳回家了好几拨，在到底还放不放映的焦虑中，终于，看到放映员大叔骑着那辆硕大的绿色自行车在村道上施施然出现了。于是，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欢呼声，我们这些小屁孩“哄”地一下，苍蝇一般围了上去，迎接放映场上这国王的到来。

　　这国王却照例并不在乎普通人的焦虑感受。进了门，并不正眼看我们一下，慢慢在园墙边支好车，不紧不慢地取下挂在车两侧的扁平大铁盒子，将里边的电影胶片取出，然后支起放映机，在机子旁边坐下，然后，终于看了一眼全场，接过早早就腆着脸站在身边的主事者的烟，自顾自地抽起来。

　　电影终于是要上场了。我们屏息坐在屏幕最前方自己找来的石头上，撅着屁股，听电影上场前最后的一番训话。果然，主事者拿过话筒，咳嗽几声，开始了冗长、生涩的开场白。每年的大体意思，都是甘蔗成熟了，今天在这里放一场电影，表示已经宣布了，这个时候如果大家再偷甘蔗，就要进行惩罚，惩罚的办法也是请放一场电影，如是云了又云，在一片稀稀拉拉的鼓掌声中，我们的电影终于上场了。

　　但委实，电影并没有多少人看。甘蔗厂高耸的烟囱下，摆着一大圈的小吃摊子。煮得烂透的黄豆汤，在锅里冒着暖人的热气；汩汩翻滚的牛油渣汤，混着辣椒、芫荽的香味一直在园子里闹腾；成串摆放的五香干，还有牛蹄、牛筋、猪舌、猪肚等等各种卤味，五色杂陈，明晃晃地耀人的眼。那一圈摊子，都支着昏黄的灯泡，蒸汽缭绕，俨然一处人间仙境，馋得我们一直往那边瞟。

　　电影换胶片的空当，我们便站起来在场地里晃上一圈，终于被住在这个村的七大姑八大姨发现，一把拉过，嘴里嘟囔着：“找你们半天了，总算找到了。”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三两元钱，塞在我们早就张开的小手上，自顾自又坐回位置去了。

　　然后，我们的天堂就到来了。

　　五毛钱一小碗的黄豆，汤里混着煮得烂熟的猪蹄，絮叨的摊主念叨着：“五毛钱打不来一碗的。”看我们一眼，又挑了小块猪蹄放进去。一块钱的牛油渣，大概就十几二十粒，多放芫荽、胡椒粉，冲一些酱油、醋进去，一勺子放进嘴里，那种香、辣、酸，吃得人舌头都快吞进去。剩下的钱，自然不舍得一下子吃光，看一眼各色贵得很的卤味，淡定地坐回去继续看电影了。

　　这样的夜晚，一年大体有那么三两回。虽然放了电影宣告自由进出甘蔗林的日子结束了，但总有一两个小伙子小姑娘钻出甘蔗地的时候，被逮住罚了电影，这些不遵守规则的贪吃的人！过不了多长时间，甘蔗都成熟了，大人们昼夜劳作，割下甘蔗，一捆捆扎起来。这些甘蔗，有的被镇里的人收购去，过年的时候当做年货又被四乡八邻的人采购去；有的则就近被蔗糖厂大面积收进去，大烟囱没日没夜冒着白烟，终于成了一桶桶的蔗糖，不知道最后终于消逝在谁的家里？罚电影终于也就完全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