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记（节选）

　　没到盛夏的时节，天就已经热辣辣的。就是太阳落下山去，地上也是火烤似的。田里的蛙都开起了音乐会，知了呢，就在树上有一阵没一阵的伴奏着。

　　这时候，天下地下，只有一处是凉爽的。小孩子们最最聪明，早就裹个裤衩在那上蹿下跳，折一把宽阔的荷叶，变起了障眼法，一会儿蹲下，埋在水里，一会儿窜起身来，溅得水花，哗啦啦落得浣衣的闺女一身冰凉。

　　小闺女横眉怒视，也是没法，那些淘气包嘻嘻笑，便一笑而过了。

　　大人们是无暇管这些杂碎的，他们连跳河里洗脚的时间都没有，只管住大孩子来干农活，小孩子就算是闹上天去，也是不管的。大孩子嘟着嘴，心里十分抱怨，世上最不好的假期顶数农忙假呢。

　　月亮升起来了，星光洒落四处，屋瓦上，田埂间，河中央，园子里。小萤火虫打着灯笼嗡嗡地飞，落在这里，这里亮了，落在那里，那里发光。

　　入夜的乡间，是朦胧的。走在路上，谁也看不清谁。这就扯出很多笑话，比如一个新媳妇，去请田头的丈夫吃晚饭，走到田头，天也黑了，她就往地里望，瞧见个差不多身形的，就腼腆的去拉他的衣裳，等拉回了家，才发现走了一路的竟是小叔子呀。

　　妇女对骂，骂错人的也有，等发现错了，被骂的可不愿意了，于是这骂战就没完没了的，第二天见面却又像毫无此事一样，好像趁着夜黑，做了什么事都能不算数的。

　　但是，也是有亮堂的地方，那是谷场，所有人都聚在那里，他们都忙着打稻谷呢。天光时下地割稻，正午晒昨天打下的稻，夜里打今天割来的稻。一轮一轮，要没日没夜忙上十来天。

　　每每这时节，就混乱不堪，发生很多想象不到的事。

　　一对年轻夫妻，他们一直忙。公婆也忙，就算公婆不忙，也不会给他们带孩子，如果帮他们带了孩子，那家里便会乱翻了天，五个妯娌就会因为带孩子的事吵个没完。所以当爷爷奶奶的必须得忙着，原本还牵挂孙子，一想来口粮是实在的，一想来打稻的声音比起娃娃哭闹的声音可悦耳多了，便不再含愧了。

　　一岁半的娃儿被放在竹站笼里，哭哭笑笑一整天，玩稻杆吃稻谷，早上干干净净，晚上就臭烘烘极了，站笼里一团糟，身上也一团糟。终于到收工了，做母亲的可总算腾出手来给儿子洗那一天没人管的小屁股，叫唤四岁的女娃子拿尿布，吼了半天，才发现女儿不见了。

　　刚刚静下来的乡间又涌动起来。

　　啊？那谁家的女娃丢了！

　　是不是谁家玩去了？女孩可也真野。

　　人人都很着急的样子，都站在家门口你一言我一语，都说我帮你找找喔，然后进屋转了转，又回到屋门口和邻人发起慈悲心肠，叹那小女孩哪里去了。

　　那家人找遍了边边角角，仍是没半点痕迹。

　　有个女人说话了：“在河里吧。”

　　这个女人前年死了丈夫，后又丢了孩子，她那孩子就是丢在了河里。也是这样的夜，她发疯似的找，人们也同情她，也可怜她，也敷衍她帮忙找。可最终，凄寒的夜，只有她一个人，套着薄衫，翻遍整个村子。鸡鸣时，大家都听到了，一声吼，悲烈、凄绝。

　　她那冷冷的声音，给这论断添了很多的可信度，一团乱的母亲相信了。他们去河边找，找到了一只鞋，再找，冰冷的小女孩。才四岁。

　　哦，真掉河里了？真是可怜啊！听说了的人都抹着眼泪，一想起这小女孩平时是那样的天真可爱，更是泣不成声。

　　安慰了一会儿，一看快打更了，想起明日的活计，便都回家睡去。

　　剩下这一家子。男人安慰女人，莫哭了，死了就死了，小孩子不听话，合该留不住。

　　女人想了想，不孝顺，早知是这样，何必浪费我们几年米呢？算了，大了也是要嫁人，也是浪费粮食。越想越通，抹一把眼泪，回屋哄儿子了。

　　遇溺的小女孩，当夜就被埋了。无字无碑，无名无辈，好像从未来过这世上。（王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