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大地上的气息

　　吴合众

　　夏至，夏天真就到了。《韵会》曰：夏，假也，至，极也，万物于此皆假大而至极也。

　　“一候鹿角解，二候蜩始鸣，三候半夏生”。

　　然而麋鹿并不可见，大知了在树上却叫得正欢，树荫下随意滋生的半夏也长势喜人。村子像是被人抬到夏日这口大锅上的一个硕大的蒸笼，火尚不旺，水也未沸，热腾腾地各味气息却是在村道上到处游走了。

　　最先在村子里散发出来的是诱人的粽子香。那是夹杂着糯米的醇，黑豆的干，红枣的甜的香气。而在这些让人食欲大开的香气之间，还萦绕着箬叶特有的清香味。在村道上走着，用力吸一口，粽子香气从鼻翼直入咽喉，在口腔中稍微逗留一下，直奔入胸。而在回味间，箬叶的香气就隐隐在鼻翼间漂浮着，让人欲罢不能。

　　箬叶照例要在端午前几天采摘。天气晴好，我们一帮孩子得了大人的指令，刷一声就散到了后山去。爬到半山腰的溪涧旁，会有一株株的箬竹密密地生长着。这些并不成材的竹子平时毫不起眼，这个时候，挑着的为数不多的青翠叶子却成了我们的挚爱。箬叶一般都只有两三个巴掌大小，连柄摘下，很快就可以松松地铺满一小箩筐。回家来，用煮沸的热水浸泡，青色的叶子，在滚烫的水中一激灵，很快就成了淡绿色，再把这些淡绿色的箬叶在阳光下暴晒一天，包粽子的箬叶就准备好了。

　　很快，村子里每家每户都开始蒸粽子。而那香味也可以让我们这些馋猫很容易就分辨出是谁家的粽子蒸熟了。村头的大姆毫无例外，蒸的是糯米粽，只有糯米的纯粹的香，像一锅饭又一次煮熟了，不粘一点其它气味，也提不起我们的食欲。

　　带着甜腻的枣香的，是二婶家，老人家喜欢吃蜜枣粽，我们若从她家旁边经过，她也喜欢送给我们吃。热乎乎的蜜枣自是好吃，用的却是普通的晚稻米，一大口下去，牙齿基本上都会磕到枣核上，让人防不胜防。

　　邻舍的三伯伯家散发出来的粽香最丰富。孩子多，他家总是会做比较多的粽子，肉粽、鸭蛋粽、糯米粽、红枣粽、豆粽，每种粽子的香气都不同，萦绕在一起，编织成一张巨大的诱惑之网，让我们都情不自禁地往他家跑。

　　而在所有的粽香之中，慢慢会混杂进来一种辛辣的味道。村口的老中医一脸的皱纹，嘴巴里没有一颗牙齿，干瘪着，整张脸看起来像他家里一块龟甲。这个时候，他总是特立独行地开始炒盐。那些平日炒菜时候并没有多少味道的盐，被加了许多叫不出名字的黑色中药，在铁锅里翻炒不多时，就有一股浓郁的味道扑面而来。这种味道只要站在他家门口久一点，就会粘在衣服上半天不消散，苦、辛、咸，很是呛人。许是经过他家门口的人多了，这股味道越来越强势，萦绕在鼻翼挥之不去，整个村子的粽香都被掩盖了。就像一塘干净的池水，突然被注入了一股泥浆，整个池塘都浑浊了。

　　这样的盐，却是治疗拉肚子的神药，谁家大人小孩拉肚子，去他家要一小包过来，泡着开水喝下去，基本上是药到病除。

　　不两日功夫，粽子香和午时盐的辛味都慢慢在村道上消散了。

　　家家户户开始借着大太阳做豆酱。

　　豆酱的制作，我们孩子参与的并不多。有一段时间放学回来，突然就发现家家门口放着的大酱缸被塑料布盖了起来，慢慢也就开始闻到豆酱的味道了。

　　这是一个复杂的味觉感知过程。黄豆在缸中发酵，有一段时间，会散发出霉烂的味道，不是东西发霉的那种淡淡的气息，而是浓郁的腐烂味。这些腐烂的味道，跟夏日村子里到处可见的茅坑散发出来的臭味混杂一起，整个村子就像被煮过头的一锅臭豆腐，让人无法呼吸。太阳越来越烈，不几天，黄豆就全部发黑，突然间，村道上飘荡的味道就开始带着一丝甜甜的酱香了。

　　这样的转变很容易让人以为是鼻子习惯了臭味的缘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但毕竟完全不同了。一股混合着酱油香、熟豆香、炖肉香的味道在大地上飘散，豆酱就做好了。漫长的日子里头，我们会吃玉米粉烙的饼。特别是冬日的夜晚，在火炉上烤好一块玉米饼，在干硬的饼上涂满一层豆酱，趁热嚼起来倍觉享受。

　　天气越来越热，仿佛为了配合这令人窒息的蒸笼感觉，夜晚，田里劳作归来的老人总会烧一堆草木灰。或在田头，或在村道，甚至就在院子里。那堆草木灰冒着白烟，偶尔突然会吐出一丝火苗，很快又成了白烟。那烟混合着杂草、干牛粪、湿土的味道，慢慢地慢慢地，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盖，让睡梦中的我们感觉自己真的要蒸熟了，那味道，就是自己熟了后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