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藻溪,母亲的河

发布时间:2018年03月20日 来源:苍南新闻网

  □张翎

  藻溪是地名,也是一条河流的名字,在浙江省苍南县境内。

  藻溪是我母亲出生长大的地方,那里有她童年少年乃至青春时期的许多印迹,那里埋葬着她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伯父伯母,还有许多她叫得出和叫不出名字的亲戚。

  藻溪附近有一个地方叫矾山,那里有一个出名的矾矿。早些年没有公路,矾山出产的明矾石必须通过藻溪的驿道水道,运往北国和南洋。一条由明矾而生的山路成就了藻溪当年的繁荣,也成就了我父母亲的婚姻,当然,也间接成就了我的生命。

  藻溪发生的一切故事,对我来说都是史前的。我尚未记事时就随父母来到温州,一直在那里居住到上大学为止。在我二十九岁以前,我从未到过藻溪。

  我对藻溪的最初印象,来自我父母在家讲的那种节奏很快、音节很短、音量很大的方言。他们告诉我那是藻溪矾山一带的方言。我读书的小学校里有很多地市委机关干部子弟,我的同班同学中有地委书记和市委秘书长的女儿,我曾为父母在同学面前用那样的方言交谈而暗自羞愧过。

  后来母亲带我去身为明矾石研究专家和全国人大代表的外公家里做客,常常会看见一些藻溪来的乡人,带着各样土产干货,坐在我外婆的病榻前和我外婆说话。到城里找工作,看病,借钱——常常是这一类的事情。

  外公和他已经成年的子女年复一年尽心尽力地为乡人帮着这样那样的忙,而我外婆和一位常住在她家的表姑婆则用方言和乡人们说着一些她们熟悉的人和事,在叙述的过程中脸上便渐渐浮现出一种迷茫柔和而快乐的神情。

  当我长大成人远离故土,长久地生活在他乡时,我才明白,其实我的外婆和表姑婆,一直到死也没有真正适应在城市的生活。她们的身体早就来到了城市,可是她们的心却长久地留在了藻溪。

  如果把她们的一生比喻作树的话,她们不过是被生硬地移植过来的残干断枝,浮浮地落在城市的表土之上,而她们的根,却长久地留在了藻溪。

  当然,儿时的我是不会懂得这些的。儿时的我穿戴得干干净净的,懒洋洋地倚在外公家的门框上,以一个城市孩子惯有的居高临下的目光,挑剔地看着乡人们粘着尘土的裤腿和被劣质纸烟熏得发黄的手指,暗暗庆幸自己没有出生在那个叫藻溪的地方。

  我和藻溪第一次真正的对视,发生在一九八六年初夏。那是在即将踏上遥远的留学旅程之时,遵照母亲的吩咐我回了一趟她的老家,为两年前去世的外婆扫墓。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回到母亲的出生地。同去的亲戚领我去了一个破旧不堪的院落,对我说:这原来是你外公家族的宅院,后来成为粮食仓库,又被一场大火烧毁,只剩下这个门。

  我走上台阶,站在那扇很有几分岁月痕迹的铁门前,用指甲抠着门上的油漆。斑驳之处,隐隐露出几层不同的颜色。每一层颜色,大约都是一个年代。每一个年代大约都有一个故事。我发现我开始有了好奇。

  那是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天蓝得几乎让人心酸,树和水的颜色都非常明丽,藻溪在阳光底下闪烁如金线。我那个后来成为温州城里赫赫有名的大人物的外公,原来是在这么一条小溪边出生的。

  择水而居大约是人类的天性。外公的父母辈在藻溪生下了外公。外公长大了,心野了起来,就沿着藻溪往北走,走过了许多地方之后,在一条叫瓯江的河边停了下来,于是母亲和她的弟妹们就相继在温州城里居住了下来。

  于是,我也跟随着父母在瓯江边上生活成长。后来我长大了,我的心也野了,想去看外边的世界。溪不是我的边界。河不是。海也不是。我的边界已经到了太平洋。

  那次我还去了外公家族的祖坟。除了外婆,墓地里其他人的碑文对我来说几乎是完全陌生的。唯一的印像是那些没有名字的女人,或是正妻,或是填房,或是侧室,以一个XX氏的符号,毫无特点地掩埋在一代又一代的岁月积尘里。

  那个夏日的下午,我的心被这个叫藻溪的地方温柔地牵动起来。我突然明白,人和土地之间也是有血缘关系的,这种关系就叫做根。这种关系与时间无关,与距离无关,与一个人的知识学养阅历也无关。纵使遥隔数十年和几个大洲,只要想起,便倏然相通。

  只是那时我并不知道,那个夏天藻溪带给我的那些粗浅感动,要经过十几载的漫长沉淀,才会慢慢地浮现在我的文字里。我也不知道,一部名为《雁过藻溪》的小说,正在慢慢地行走在与我相遇的路途之中。

  一个叫藻溪的地方。一些陌生的墓碑。一段在土改年月里成就的婚缘。这就是我在开始书写《雁过藻溪》时对藻溪的全部认识。

  《雁过藻溪》的写作过程是一种惊心动魄的奔泻,中间完全没有阻隔,仿佛我和那里的每一滴水每一块石头都有无法言说的默契和熟稔,尽管我只不过在那里度过了一天的时光,而且那一天和动笔写《雁过藻溪》的时间已经遥隔了将近二十年。可是我半生积累的对那方土地的所有理性和非理性的感动,已经发酵到足够承载着我的灵感在纸笔无限广囊的空间里横冲直撞地飞翔了。

  《雁过藻溪》发表后,引起了一些关注,在海内和海外。加拿大约克大学和西安大略大学的东亚系,都曾经邀请我去朗读过小说的一些片断。后来约克大学的徐学清教授转来了一封电子邮件,是来自一个叫刘荣锴的陌生人。

  后来才知道,这位叫刘荣锴的人,是我在藻溪的一位表亲。他祖上的一位曾姨婆,嫁给了我的曾外公。我惊奇地发现,我和我的这位表弟,共同居住在多伦多多年,彼此一无所知,却因着一部与藻溪有关的小说,在茫茫人海里得以相认。

  于是,多伦多漫长的冬天因着一些共同的话题和记忆而变得温馨起来。

  在《雁过藻溪》发表之后,我陆陆续续又去了藻溪多次,为扫墓,也为采风。街市开始渐渐时髦起来,前一次所见的某些地貌街景已经消失,成为照相机里留下的古旧记忆。

  我为镇里的进步开心,可是,我只是忍不住牵挂怀念那些旧人旧事旧景——我喜新,但更念旧,我在新和旧的夹缝里活得尴尬纠结。

  虽然我后面的小说再也没有一部是以藻溪命名的,但藻溪带给我的种种印记,却连绵不断地在我的字里行间隐隐浮现,静默,温存,充满质感和纹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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