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管擎天笔 千秋动地歌
柯文辉
喜知苏老书画集行将面世，激动得连宵难寐，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如对沧海卷涛，浩渺无涯，不知道从何说起。
当下中国书画家之多冠于世界。而存世的大师是谁？恕我孤陋寡闻，无可奉告。
古代书画乃学人业余雅事，以满腹哲史文元气“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自由出入历代大家樊篱，熔铸个性化笔墨，抒写人人心中皆有笔下全无的作品。不沽名雅誉自来；不求利而理得心安地与知己交流。未闻年习一件作品迎合评委趣味，参加大展，入协会为理事使价格飙升。甚至得奖之作有错别字，再写技短，万般无奈剜补添改。谈不上开宗立派，书写自作诗文者百展难一见。克隆抄录，千人一面，怎能创造文化？
五四后的散文作家国学根底丰厚，消化吸收中西文学，成就比终生阅读白话文，隔绝遗产的作家要高。懂外文的人多于懂文言文的人万千比一，总不正常。
西方素描符合科学，在欧美造就大师上千。民国之初，刘海粟、李叔同二先驱在沪、杭倡人体写生，习国画从素描入门。中西合璧的画法，大多是用国画工具作形似模特儿的素描，流于技工，不善于通过不似之似传神寄情写意。与《诗经》、《楚辞》、汉魏晋六朝唐宋元明清文脉绝缘，不耐细读。习素描者无数，这支队伍中很少造就诗人词家、文化渊博的学者。艺术感染力单薄，更不能上升到体现生活规律性的大道层面。
近来倡导写意油画，写，最好是骨法用笔，运动线条传播作者情感密码。意即意境，立体可画可吟可居的诗意。境，境界、气象，以少胜多，具备强烈的个人风格。境的深浅大小高低，由开掘真善美的力度，表现客体生命力的鲜活跳宕来决定。脑无诗的思维，构不成心象，只会抄袭大自然。无意可抒，无力去写。只好重复照片，宣告原创力的枯涸。
说清以上道理，不难看出苏渊雷夫子首先是哲人、佛学家、史学家，留下近三千首诗歌的诗人，同时又是流露着美德、父性、书卷气高蹈的良师，稀有的亲切凡人。
我曾请教：“人应当怎样度过逆境？”答曰：“逆顺、成败、浮沉皆一念之转。看穿了只不过是五角硬币的两面，正反翻过来，一体无法分。你说过：‘避誉如谤，谤有可师。’逆境多源于诽谤。拿它只当顺境过，烦恼不可免，至多十天，心底一风吹。这样它就不可怕，我们要做到一生无逆境，从坏事里找教益！自己错不错都每天三省吾身。否则成了阿Q的弟子。心理平衡，保持自尊，诗照写寄好友，酒照喝，越喝越明白。胸襟狭小，放大痛苦怜悯自己，多病早死。何如活下来报效吾土吾民？”
我问苏渊雷：“您为什么爱书法？”他回答：“读书、朋友、书画是最正直的三大补药，比人参还重要，都给脑子输送电源，帮助我们认识个人内心、身外世界。让我获得巨大的生活勇气和智慧。写字在青少年时像绳索，让我一举一动都受到拘束。三十岁之后，从中找到了大若宇宙小似斗室的自由空间，物我两忘，快乐无涯。点是花朵，绽开纸上。线是长弦，昂首高歌。笔如矫龙，逸兴遄飞。使我们不断减除自身局限，达到相对完善，磨炼成耐性不燥。写到得法如意处，大欢喜跟我三二天寸步不离。清醒过来，从新起点跃马扬鞭，笔扩张为敦煌壁画上飞天的飘带，旋舞黄山三十六峰，截、曳、收、放，体悟孙过庭、张旭、怀素、祝枝山、傅山代表作的神髓魂魄，处在极高的美学享受。红尘仙人，相视大笑，平常生命，超常满足。任何艺术都替代不了写字、写骨、写气。百骸协畅，童心萌发，口笔难述。墨潮滔滔，洗净凡心，为祖宗们顶天立地的创造力骄傲自豪。”他乘兴以乡音吟诵断句一联：海燕笑迎风雨至(高尔基)，浪花怒逐自由开(托尔斯泰)。
先生作画始于二十岁前，时间甚长，画毕随即赠人，并不珍视，散佚颇多，其画名为诗文学术书道所掩。春生世兄搜罗到四十余件，付出大量劳作！
我崇敬苏老，喜欢读他的书画，品位很高，和他的生命历程，严谨治学，才华怒发，胆识修养混然契合。浪漫主义想象力，在笔墨中脱颖而出。是七十年间画家行列里极有学问的诗人；诗人堆里颇见书卷气息的画家。首先是能写出那样的诗，才能挥洒出如此卓尔不群的画。艺兼众美不在于各类数量繁多，体现创作实力还要看精致程度。诗歌思维的活跃，写境风骨的豪迈，都是今天画家最普遍的弱点，笔一落纸，无从遮掩，花架子摆得再高，钱赚得再多，无法掩饰文化贫血症的沉重。
苏老书画不愧为无声诗，顽强地用诗人眼睛与古人名作沟通，洞悉幽微，去粗存精。把诗情洒遍表现对象，使开采出来的形象及内核，打上诗的烙印。存其神采，剪去非本质性物象，蒸馏出自己发现的心象，不多不少，准确地表现，便是出色的当代文人画。这一系列创造过程，充满着他特有的气息，百分之百的文人画。有学问，读书多；悟性强，灵气喷射；善书；无技巧可以卖弄，无习气。在专业画师看来不会画，却画出了抒情好诗。他画的苍松是非文字的自传，代表着遭遇相同群体的雅洁。一位无名诗人赞扬道：一管擎天笔，千秋动地歌；贞心疑铁甲，风雪壮虬柯。长松傲霜耐冰雹，青袍闪亮，正气抖擞，坚忍等待春满人间，乐于奉献栋梁之材，幽香远播，果实入土，新芽不计旱涝肥瘠，秉承孟轲先贤呼唤的硕德：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即大丈夫的凛烈操守。虬龙横空，恣肆腾舞，惜墨如金，饱润明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