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易老头

　　叶圣渊

　　今日，虽说天气晴好，但是苍南大地据说是入冬以来最冷的一天。早上，我坐在办公室里，空调热气滋滋地吹着，脚底还是觉得冰凉冰凉。不一会儿，平阳同学建华打来电话：听说易明震老师去世了，你确认一下？我心里咯噔，易老师在他的第二故乡——苍南仙逝，此噩耗还得折经外县同学传来，真是罪过。

　　我匆匆忙忙打开平师82(1)微信群，当看到瑞安同学海平转童洪锡老师的一篇短文《易师明震小传》时，心想：易明震，一个很中国的名字。易，变易、简易、不易；《易经》，中华文明的源头活水；明，光明、空明、明白，《佛经》里有明心见性；震，《易经》震卦，表示雷电，卦辞“亨，震来虩虩，笑言哑哑。震惊百里，不丧匕鬯。”易老师的确是为国学而生的，此生变易，看似简易，其实不易啊！

　　明震、“名震”，在温州教育界如雷贯耳！我不由地感觉到脚下地皮隐隐震动，冷飕飕的寒气随之从地底下、从我的心底里冒出。唉，这个冰冷的冬日，怪不得我昨夜辗转难眠。

　　刚到平师时，易老头其实是我们上一届的《文选与写作》老师，当他与姚亦菲、钱玄茹三驾马车并肩驰骋于八一级的教坛时，我们在楼下除了钦羡仰慕之外，说实话对于易先生的各钟传奇虽有耳闻，但印象模糊。

　　1984年秋，等到八一级同学走上教师岗位，我们有幸成为他的弟子时，不知是他国军将门之后的身世，我们觉得好奇；抑或是他毕业于郭沫若的母校--重庆大学，他的学识我们值得信任；还是他年近花甲还孑然一身的境遇，博得我们的同情，总之，自从他一走进我们的教室，大家就用十二万分的热情欢迎先生。先生也甚感荣幸，感觉和我们投缘。因此，在接下来的一年里，先生尽情地辛勤着，我们开心地努力着。

　　你可能不相信，这一年，一个不是班主任的鳏居糟老头，他的出现，会影响改变着我们的一生。直至现在，每每同学聚会，关于他仍然是我们绕不开的一个重要话题。你说，一身褪了色的中山装、一个茕茕而行的身影怎么具有如此的魔力？

　　是的，因为易先生是一个很爷们的老头。他天庭饱满，花白寸发根根竖起，吻合着卓尔不群的个性；他笔直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屈光度很高的近视镜，藏在镜片后面的深邃眼睛，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他整天叼着一只老烟斗，烟雾弥漫间，紧锁的眉头倏地舒缓一下，我们在一旁偷笑，好像自己也吃了甘饴一样开心；他虽说背有些驼，上下坡要低着头，但是每每站着或坐着时，头总是高高仰起，眼睛乜斜着，天生一副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的风骨。酷毙了，我们大家都觉得他特别有范儿。

　　我想，现在的老人头品牌的商标若用上那时易老头的剪影，它的销售额不知会好上多少倍。

　　易先生，其实又是个好玩的老头。他走进教室的经典动作是拼命地搓手，给人很冷、又很滑稽的感觉。搓着搓着走上讲台，一句略带重庆腔的开场白“你们是要认真得啰”或者其他什么“你们不要这样得啰”，之后他嘴巴一咧，我们就在哈哈笑声中“得啰”进入课堂。谁说他不拘言笑，一本正经？教到《连升三级》时，冷不丁地丢下一句“太监，中国的土特产得啰”，对明朝儿皇帝们冷嘲热讽、对魏忠贤之流不屑一顾，可谓入木三分。我们忍俊不禁，开怀大笑。

　　他经常出入于图书馆，每次腋窝下总夹着好几本书。我们担心于他镜片一圈一圈的视力，心疼于他略显苍白的面容；他倒好，临毕业时一句“希望你们工作后，养成每天看书半小时的习惯”，就把我们打发了。哼，一天看书半小时？老师你也忒小看我们了。这是我们当时真实的想法。三十年过去了，知天命的我们方知这句话的分量。

　　他上课旁征博引，引经据典，满腹经纶。记得教到姜夔的《扬州慢》“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时，他随手在黑板上快速写下杜牧的“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和“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三首诗，分别来说明“豆蔻词工”、“青楼梦好”和“二十四桥”的出处。信手拈来，潇洒无比。

　　他拿着夹缝上涂鸦得密密麻麻的教科书在教室里来回晃悠，我们绕着他的身影转来转去，如痴如醉。奇怪，高度近视的易老头在教课时，哪怕正在热恋着的男女同学也会暂时停下他们手头的甜蜜事业，而被硬生生地拽了去。

　　易先生，人人都说他是一个严肃的老头。他不怒自有威严，我们都有点怕他。写作文时你敷衍了事，他批改的评语竟然比你写的作文还长，苦口婆心加远远一瞥，看得你脸上火辣辣的，不由你下次作文还敢不认真去写。但是，我们实习时，他顾前顾后却又是那么的千叮咛万嘱咐；临毕业时，早、晚自修经常到我们教室走走看看，又像舍不得女儿出嫁的慈母......

　　三年前的初冬时节，我们聚在易先生的家里，已是耄耋之年的老人笑声还是那么的爽朗，语言还是那么的富有哲理，学生名字记得还是那样清晰。我们感慨，得益于多读书勤用脑的老先生，除了视力不好行动不便外，思维还是那样敏捷。可惜行色匆匆，来不及更多的请教，总以为先生还年轻着，来日方长呢。终成憾事。

　　再过几天就到了乙未年冬至节气，《易经》说：冬至一阳生， “坤(地)震(雷)”为复卦，冬至开始的一个月为复月。复，一元复始，即又进入一个循环。既然春雷已在孕育，春天还会远吗？

　　同样的，生命有涯，宇宙无限，时光永恒。死亡，把有限的生命升华为无限的时空，不是又一个开始吗？我相信，智慧的易老头在另一个世界必定开始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