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性麦子

　　易 木

　　“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今天的麦子和唐朝的一样，都禁不得南风。你看你，隆起高高的胸脯，任性地说要嫁给夏天——你的任性是与生俱来的。

　　你让父亲、母亲、老牛呼出的气息和着一脸的汗珠，毫不吝惜地洒向脚下的土壤。每年九月，当秋风乍起，万物丰收，熟透的庄稼纷纷寻找自己的归宿，唯有你，毫不犹豫地走向生命的家园，走向疏松湿润的土壤——静静地躺在黑暗里，猛然地吮吸大地的浆液。

　　今冬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冬天说来就来——村庄里，无论老少，一踏上皑皑覆盖着雪的麦田，便拥有了许多晶莹透明的童稚和憧憬。数九寒天，冰封大地，无所畏惧的你积蓄着萌动的热能。你向冬雪悍然示威：暴风雪，来得更猛烈些吧！

　　你把土地当作母亲，果敢地投胎，孕育着自己的生命。

　　春寒料峭，乍暖还寒，农人不会用多美的语言去诉说春天、田野，心中朝思暮想的祝愿，已如潮涌起。你如晚睡早起勤劳非常的农人，以淡青色的姿容报告春的讯息，在早春雪花消融的祝福里舒展楚楚迷人的笑脸。

　　你爱憎分明。农人爱你、敬你一分，你就感激十分。雨水施肥，惊蛰喷药，春分除草，清明看青，谷雨追肥，立夏护理……在你生长的各个环节中，农人一次次地躬身折腰，而你呼啦啦地同样以自己的扑倒来扶起人们。农人和你保持躬身的姿势，这不是生命与生命之间相互的敬畏与感激吗？！

　　仿佛是一夜间，黄色的“浪花”在暖风吹拂下，一浪高过一浪，像梦中的大海——年年繁密的花期，五月的麦田永远生长着爱情的甜果。你长有令人心生惧意的麦芒——比钢针还要细的麦芒，自信地昂着头，直直地刺向天空，在阳光下挺立着，高亢闪亮，刚毅地守卫着疆域，警告着一切来犯之敌，令人心悸。

　　你的任性在于得失不计，一种与生俱来的气质。为了麦粒的饱和、丰满、圆润，你毫不迟疑地把麦秆的所有营养都输送到麦粒深处，哪怕只剩下一根枯草，里面没有一丝水分。你崇敬的生存法则——有了麦秆的牺牲，才能成就麦粒的高贵。农人啊，陶醉地将饱满的麦粒含在嘴里，就像昨夜吃过的喜糖，香甜香甜。

　　你毫不掩饰自己的呻吟和快意。嚓嚓嚓、唰唰唰，农人每一次弯腰，你都如同爱人抚摸一样，每一次拉镰，你都幸福、肆意地笑着，乐呵呵地与农人交头接耳，心花怒放地纷纷扑入农人的臂弯里。你也知道，农人精心呵护你，不让你受伤，不让你走失，是想早日把你带回到早就为你准备好的“闺房”——粮仓里。有了你的相伴，农人才睡得安稳，睡得香甜。农人最怕的是“青黄不接”，收获了，饿不死了，生活又有了希望，怎能不甜不喜呢？

　　文人墨客诗兴大发，诗人说：麦子，是农民的汗珠滴入土壤后的一种成熟。作家说：麦子的历史就是村庄的历史，麦子的历史也是人类生生不息的历史。你都淡然一笑，不骄不躁。你的脾性是，只要让我九月入土，入长城以南的土，我就能长出好麦子；只要让我连成片，连出一个东西南北中来，我就能长出好麦子。呵呵，这些好麦子，就是面粉的母亲、馒头的爸爸、包子的祖父、烙饼的奶奶呀！

　　麦当劳店，学校食堂，酒店包厢……当随处可见被丢弃的半块或整个的馒头、饼干、饺子、面包时，你坐卧不安、心怀不满。人类呀，你们知道这面包、这馒头是怎么来的吗？珍惜呀，粒粒皆辛苦呀！为了“民，以麦为天”，你四处奔走呼号，不断地呐喊，直到声嘶力竭。

　　作为唯一能够被四季的风霜雨雪历练了筋骨的农作物(大概是吧！)，以高贵的气质在厚土上生长着，你任性得起。

　　作为独具特色的丰富营养哺育着人类的万代子孙的力量源泉的供给者，以“粉身碎骨”的方式舍己助人，你任性得起。

　　作为共和国给予的至高无上荣誉——镶嵌在国徽上，享此殊荣，你任性得起。

　　我说：不能再夸了，再夸你就要上天了。你却任性地说：吃掉一粒麦子的时间很短，麦子被种出的时间很长。吃麦子不是吃一顿便罢，而是要吃一辈子的。

　　小逻辑里，暗藏着大的辩证法。这，也是一种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