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郭宏局

　　好几次，提笔想写一写父亲，却总搁下，或许是笔拙，或许是心中的那份不安。

　　父亲曾是一名瓦匠，听父亲说，他只读过一个月的夜校。小时候，我很好奇，父亲当真认识字么？但那一次，我真正彻底地读懂了父亲的底细。我师范毕业的那年冬天，父亲由于长期在瓦厂的泥灰中劳碌奔波，生了一场大病，在上海住院了。冬天天寒且父亲体弱，当时给父亲打针的年轻护士好几次打不准静脉，疼痛让父亲缩着手囔囔叨叨道：“不要pà,不要pà,(闽南话“打”是发pà音)，我不pà,我不pà……”一霎间，病房里每一个角落的笑声都沸腾起来，只有父亲侧身静静依靠在床边，临床的大妈附着我的耳朵问：“你爸的精神是不是有点……医生给他打针，他还像小孩子似的，怎么老说我不怕我不怕？”我没有解释，内心却涌上一阵酸痛。我轻轻伸出手握着父亲瘦弱的手，用手指在父亲布满老茧、粗糙得像砂纸的手掌上慢慢划出大大的“打”字，说：“爸，这个字读‘dǎ’,打针的‘打’。”突然，父亲像孩子一样喃喃道：“不要打，不要打……”之后，我看他安详地睡着，我掖了掖他的被角，我第一次这样静静地看着父亲睡觉，静静地。

　　三年后的一个深秋，我正准备参加大专自考。那天凌晨四五点钟，我隐隐约约听到有人敲学校宿舍的门，打开门一看，一股寒气像干枯的枝条抽打在我的脸上，我不禁缩回几步，睁开惺忪的睡眼，只见父亲蜷缩着倚在风里，我急着喊出：“爸，什么事情呀？”父亲说：“你穿好衣服出来一下。”在幽黑的走廊拐角处，只见父亲一手从中山装上衣的口袋里慢慢掏出一个红色小布袋子，他专注得像是捧着一件古董，打开袋子，他从红布袋里抽出几张黄的、白的纸，纸上面有毛笔画着各种看不清也看不懂的符号和字，然后用火柴点燃，刹那间，几张纸的火焰在我的头上身上不断地窜着，这时，父亲嗡嗡嘤嘤“南无三满哆母驮喃唵度噜度噜……”之类的话语，仿佛在我的耳边飘渺着一首难懂的乐曲，这些似曾相识的声音符号顿时在我的脑海中浮出一幅幅的画面……

　　记得以前每次周末回家，我总会看到父亲坐在门口拿着一本发黄的手抄本，手抄本的里面是竖着排版，全是繁体字，诸如“南无三满哆母驮喃唵度噜度噜……”，父亲总是用手指头一个个指着问我读什么，然后似懂非懂地读了一遍又一遍，虔诚地像小学生吟诵唐诗宋词，而每次我看到乏味的像一盘散乱细沙的汉字，我总是轻描淡写，敷衍而过。后来得知，父亲听人说念佛经能保佑家人平安幸福，每天晚上总要看一看读一读……突然，父亲说了：“再过几天，你要参加大学考试，考试的时候多念念‘阿弥陀佛’。“父亲又拍拍身上的纸灰，轻松似的说：“我回去了，你再去睡一会儿吧。考试的时候，路上多念念‘观音菩萨’” 。那一刻，我仿佛明白父亲的心，望着父亲在茫茫的晨雾中淡去的背影，想着他黑夜里山路上艰辛的行走，我说不出一句话，却心如刀割。

　　父亲呀，你为了儿子幸福，曾连一个“打”字都不会读不会写，现在竟能背下连我这个读书人都不能理解的经语，你叫儿子拿什么来回报你的“佛心”？

　　时隔多年，我已是一个做了父亲的人了，现在我慢慢地、慢慢地理解父亲的内涵，那就是为了自己的孩子幸福，他永远乐此不疲，哪怕跋山涉水、风餐露宿、丑态百出，从不求回报，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那是做父亲最大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