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居老名人

灵溪 张耀辉/摄

矾山陈 平/摄

莒溪恰 恰/摄
上世纪末,县文联小活动,组织一班作者到县城郊外的村庄走走。诗人高崎回来后对我说:我和鲍克让兜到你老家门前站了一阵子,你家门不倚不偏正对着鲸头的笔架山,我总觉得,会出名人的。
我说,整座老房屋面对笔架山,有神助的话,我们一批先辈,都可称名人,如果说行行能出状元的话。但名人却也是被硬逼逼出来的,逼上梁山。
先前的蔡家处上河头,是个很不起眼的小村落。我家的那座房屋,面山临水,紧傍河头,曲向水面的大榕树荫蔽个码头。七间正屋两横厢(东西两横厢各三小间南边各窝上一个寒碜的草披)以一个凹字样,爬匐在一片贫瘠的水田上。不能想象成名门望族那样的有前庭后院,楼房,牌坊,门台。似乎由于蜗居的仄逼,庆字辈、经字辈的先人多以楼、庭、阁、宫、殿、堂等字眼来取名字,托之愿望。如我爷爷名庆阁,字云亭。屋里的名人被逼出来的原由首先是从前十来户宗亲,没有一分水田,没有一畦山园。在穷乡僻壤,没田地就失去生存的根本,但先辈们总不能饿死冻死啊。他们只好从狭窄的垅道上走出去,习技学艺求生存。我想象,我爷爷在志学之年,穿着一身藏青,头顶浑黄的苍穹,一脸茫茫然从垅道上走出去,到宜山黄浦学雕刻的。其余的先辈,也纷纷四散找饭碗。一座屋里的男人,除了打棺材,什么乌七乌八的事都干。这倒也形成了后来的三教九流、五花八门的行当特色。这特色在江西洋山里田原百把个村庄是绝无仅有的。
庆元公,是教拳师傅,在江西洋江南洋收有门徒一批批。他马步一沉像座山,十指一紧如钢管。发拳时,筋骨一阵咯咯响。八九十了,身手一出,四五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在他面前是一坨烂泥。他还会刮痧医骨,在三四十岁时,到金乡大渔湾治愈了一个骨伤固疾,病家感恩,以女儿许配,女孩子比他少20来岁。她从遥远的海边嫁过来,讲了村人都不知所云的蛮话。
住在西厢房狭窄阴暗的草披里的庆英公(字雄亭),是专治麻疹的村医。还是杭州蚕桑学校读出来的。那时读蚕桑,可能不用交学费。但学非所用,本地根本没有蚕桑机构。为了生存,他只好架起眼镜啃医书,终于能在本地看病,背着丑陋的药包,在几个村庄兜转看病,在门外屋檐下看,在门前泥坛上看,在土堆旁看,在牛栏边看。他治麻疹出了名,在小孩的手臂上,用小刀划出小口,挤出点污血,撒些淡赭色的药粉,绑带一扎就完事。人称“种宝”。
西横厢住着是木匠,我称仔伯,不要图纸,大屋横厢就在他手中灵活搭成。他用的家伙“斧头”比一般的木工大,像李逵的板斧,人称他“大斧头”阿仔师。因为地面走得阔,娶个老婆,是千山万水外的杭州人。
东横厢的经治叔,年轻时到宜山织土布,解放前后到宁波做红糖生意。一船船黄灿灿的红糖从村庄收购来载往宁波。唯独他到过大地方,见过大世面,他早年在上海大世界见过凹凸镜里的奇形怪状,看过四大名旦梅兰芳的剧目。正月头,乡村里划布龙,他是擎龙珠的首选人,那长长的布龙随他呼呼地旋风般地在土坛上兜圈子,然后,他把一柄龙珠用力往上一耸,龙珠耸入空中数十米高,又飒飒地落下,他伸手稳稳接住,这一绝招赢来一场又一场的喝采。
住正屋的经爱伯,是经“授录”的道士,锣鼓的武场,琴箫的文场,件件精通;抄经画符笔笔精妙。最奇异的是,他吹笛子像耍杂技,不用口嘴,而是用鼻孔来吹,宫商角徵羽用鼻腔悠扬出来,一场道场做下来,气都不用喘。替人办丧事做道场,糊阴司银屋,糊金童玉女,五光十色,金碧辉煌。他曾在堂屋板壁上糊上正楷大书“姜氏道家”,全开朱红纸,墨色泛绿大气派,路人经过屋前,老远就能看见。这是我最早见到的的大广告牌。
箍桶匠经殿伯,在右掌大拇上,又多长了一个小指头,是11指,假若他生在现代,最好去学钢琴,演奏肖邦的月光曲,不但可以少换把位,而且用多出来的小小指头来击键,肯定能击出像古琴一样的悠悠内敛。虽然米桶谷桶稻桶水桶都好箍,偏偏一次在福建乡间为一个又浅又大的洗脚盆劳神,若回绝了,不但赚不来工夫钱,而且在这一带以后不好再来,他苦思冥想,一夜没合眼,第二天一清早,对主顾要来糯米粉浆,替代了现代的502胶水,粘好桶板,用钢丝绑,终于箍成,不透气更不渗水。
我的小公是用铜火笼当熨斗的裁剪师傅,乡间的长衫大卦,都是他一针一线熬夜出来的。我的小叔是四围天地里最有名的篾匠,劈竹细匀,篾丝薄柔如纸片,经手出来的竹器,就是工艺品。又擅长补老鼠洞(竹筐、篾箩的破洞),夏收秋种时最歇不得。
有个叫居安,也开过药店,能为邻居开头痛脑热的处方。在夏夜在地坛上给乘凉的宗亲讲三国水浒封神征西,平日进进出出口中吟咏着李白杜甫的诗句。他是我的小中篇小说《拒绝帮忙》里的主人翁。
我的爷爷,少年习艺,书画雕塑,远近有名。我的爸爸从艺范围更大,扎纸人、做米塑、铅墨画像、髹漆、做地球仪、用桐油调色粉画油画、国画竹帘仕女……是地方上家喻户晓的百花齐放。他早年就和杨奔先生结为朋友。
还有,还有,把锁呐吹得尼尼哪哪的吹鼓手经堂伯。用青草染布的经楼伯。到福建做松香的经岩叔。在桐山前岐开药店的经棉伯……一座小房子的先辈,只要在外地提起其中的一位,方圆几十个村庄没有不知晓的。
他们个个是自食其力的能工巧匠,是最能寻生存的人,都可以称名人。屋门正对着笔架山,得了地利,不知是上上上辈的哪位祖宗的慧眼。他们选择的还有高崎还未曾提及的,屋子傍的大河湾,屋后的双排塘。一湾二塘更是对生命的滋养,对生存的哺育啊!
为谋生的上辈人,一个个都离世了,最后一位离去的是经治叔,他谈论起早年看梅兰芳的《贵妃醉酒》时,神采飞扬,喜气洋洋,恍如昨日。
只是,一幢开发商的摩天高楼,挡去了开门即见的笔架山。一滩工业用地吞噬了临水埠头和双排水塘。老房子也片瓦寸木不留。连已故诗人高崎的《一条水路到沪山》一文渲染的风情,也只能让人在冷却的文字中想象。(姜玉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