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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年时光的外公

发布时间:2016年12月30日 来源:苍南新闻网

  金若雨

  82岁的外公病了,高烧不断,在病床上一躺就将近两周,妈妈发来了老人病榻前的一张照片,照片里外公就像断了线的木偶,疲惫痛苦地垂着脑袋,僵硬无力地倚靠在椅子上,在我眼里,这一幕很惊人,他仿佛一夕之间变得稀松模糊,丢了魂魄,那个样子让我以为我们的一日,是他的10年。他像远征数十年后卸甲归来的老将军,戎马黯淡,而一同黯淡下去的还有那伴随一生的孤傲和荣光。外公性格刚毅倔强,有时甚至有难以理解的固执。也许83岁的高龄,在他人眼里当是衰败的年龄,应当做好准备,坦然接受衰老。然而此前外公在家人眼里,却从未是一个应当如此的老人。他也许衰老,但从未衰败。

  外公第一次生病是在2年前,那是一场几乎让全家人失去希望的大病。他患上了肠癌,晚期。医生称老人不过几月的光景了。手术那天,我和妈妈第二天分别从北京新疆连夜赶回来,到达医院已经凌晨4点。见到外公前,我们早就做好心理准备,外公的状态会很糟糕,也许对至亲而言,是不忍看见的。我们轻轻地踩进病房,他的样子让我意外,心里一阵感动。他身上没有老年病人该有的狼狈,可以看得出,病榻前他骄傲如故,拼尽全力表现得与日常无异,试图维持他一生爱惜的尊严和体面。

  由于手术后身体虚弱,他说话很费力,也字不成句。但是我们还是听明白了他需要一把梳子,他执拗地拿过梳子,亲手梳理自己额前稀松的白发,然后拿来毛巾擦把了脸,才放心地松下了身子。这些举动,我看在眼里,像一个升格的电影镜头,那么细致地展现一个不甘衰败的倔强老头——那么无力,却那么奋力。我的眼泪瞬间纵横在我年轻木讷的面庞上,我第一次为我的年轻感到愧疚,好像外公不可避免地老去,我就难以心安理得地以年轻的姿态使他再感到触目的悲伤和落寞。

  我从小在外地念书,见到外公的机会很少。我从妈妈的讲述的有关外公的故事里,感受到他的威严和气魄,因此小时候每次见到他,都心生敬畏,不敢亲近。外公刚毅孤傲的性格也让他和旁人存有一份疏离。我真正开始亲近他竟是两年前的那次手术之后。我开始理解他,心疼他,和他本人一样,想要保护这位可敬的老人的尊严和体面。

  我理解了他与人的疏离,因他深知近则不逊,远则怨,他连与至亲都在衡量着分寸和距离。而如此,你更是理解他的自持和克制。由于家人的隐瞒,他并不知道自己真正的病症,家人只是告诉他是肠胃一般疾病。他便也有了继续一如从前那样努力生活的信心。他的那次手术切除了肠道的一部分,被按上了一个外置的人工装置来排泄,为了体面,他坚持自己更换,他坚持自己买菜做饭,坚持每天4点起床后在院子里走1小时的路。外公晚年大部分时间在电视机前听新闻,看报打发时间,即便如此,他也不断地思考,关心国际局势,国家政治,民生,邀请亲朋好友来家里吃饭,与人激烈地辩论。他越是感受到衰老的迫近,越是拒人千里,表现得异常坚毅刚硬。他努力活的不像个病人,不像个老人。他并不是恐惧衰老,而是抗拒变成一个有失体面的无用之人。

  外公从不吃保健品,饮食也不忌口,每顿还必小酌一杯。外公总说,如果人生在世,不能痛快吃喝,那还有什么生活品质可言,我宁可少活几年,也要活出质量。他认为用外力去阻挡自然衰老很愚蠢,但无论他的思想、还是身体都在以一种慑人的激情一刻不停地运转,他以思想和身体的勤勉来对抗岁月。而显然,他是成功的,你看,他是多么坚不可摧啊。以至于,我们几乎忘记两年前,医生沉痛地说过,他不过数月光景。

  这让我想起海明威在《老人与海》里的那句振奋人心的话:“人可以被打倒,但不会被打败”,外公在和他的敌人的这场战役里,看起来并没有寻常决斗的狰狞和狼狈,他赢得平和冷静,举重若轻。现在他终于还是比过去更衰老了,可是我们从未觉得他会走向衰败。

  而我从外公身上学到的,是在未来的数十年里,如何直面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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